郑塘街上的人,男人做工、做小买卖,女人则待在家里,或者去有钱人家帮佣。孩子们没有几个去上学的,约摸认得些字就得了。小小年纪的儿童,男孩去做学徒,女孩操持家务,年纪到了就谈婚论嫁。张金翠和齐清轩,就是郑塘街上长大的孩子,他们渐渐长大了,年纪到了。
齐清轩该讨媳妇了。齐家姆妈数了数攒好的大洋,数目足够。于是开始留意附近的小姑娘。可不是太厉害,怕齐清轩降不住,就是太老实,怕娶进来一个不会过日子的糊涂虫。最后,也不知道是天意还是缘分,齐家姆妈看中了张金翠。
齐家姆妈心想:张金翠年龄合适,长得也不难看,白是白点,不像生在这条街上的娃娃,可也不怕她作精作怪。进了齐家门,要打要骂还不都得听婆婆的。张家男人好说话,女人不管事,就算婆婆立规矩狠了,张金翠回娘家去闹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齐家姆妈把这个意思说给了齐老汉。齐老汉说:“你拿主意吧”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齐家姆妈问:“轩子,你也不小了,姆妈该给你说亲了。”齐清轩低头吸溜粥,不太想搭理,只敷衍着答到:“哦。”齐家姆妈又说:“你看街尾老张家的闺女咋样?名字叫个张金翠的。”齐清轩还是吸溜粥:“行。”
谁也不知道齐清轩心里快乐得不得了。从两年前那个不眠的冬夜开始,张金翠就在齐清轩的脑子里扎根了,盘踞了。
几乎整两年,闲下来的时候齐清轩就把两片嘴唇微微张开,悄悄地念张金翠的名字。
他觉得那个名字很好听,也很好看。金是黄色,月亮的黄色,翠是绿色,湖水的绿色。金翠,就是一弯月牙照在湖面上,微风吹动湖水,月亮也在水面上微微荡漾:一切是如此浪漫、安静,让人动心。碰上哪天跟张金翠擦肩而过,他点头说声:“嗳!”张金翠微微笑,也回他一声:“嗳。”那他这一天就会把张金翠这个名字、这个人,更深地埋进心里。
结婚这天,齐清轩想,本来并不巴望真能把那么好的张金翠娶回家,没想到姆妈也看上了她。原本他以为自己就跟所有男人一样,会娶一个跟所有女人一样的媳妇。但他娶到了张金翠,一个在他心上转悠了那么久的女人,一个在他眼里跟所有女人都不一样的女人。这个媳妇是老天爷特地带给他的。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就喝多了。齐清轩喝多了之后一句话不说,只是傻笑,他觉得自己再不能更幸福了。
齐清轩越喝越快乐,洞房里的张金翠却越等越乱:少奶奶是做不成了,嫁人已是定局,接下来该怎么办?未来的日子仿佛能猜到尽头:她也许,要像自己的姆妈一样瑟缩在柳阳的角落,瑟缩在这个仿佛有着散不开的浓稠黑色气味的郑塘街,度过毫无波澜的一生。可真正要等到一生的尽头,又是那么远,还有那么多的日夜,难熬的日夜。
她才十七岁,为什么就开始思考死去的事情了?她觉得自己好像并不是坐在婚床上,而是行将就木,躺在一张灰扑扑、垫着烂棉絮的破床上。她预感自己的一生就要那样结束,度过几十年的贫困,最后仓促又不堪地一命呜呼。
于是当齐清轩推开房门,坐在她身边的时候,张金翠心里乱,脑子乱,乱糟糟一团堵得她天旋地转,她感到自己马上要爆裂开来。
她要赌一把。
张金翠自己扯下盖头一把攥在手里,脱口而出:“你喜欢我吗?”齐清轩喝了酒,整个人晕乎乎。他握住张金翠的手,握住他的新娘的盖头,直直地看着张金翠,红着脸说:“我喜欢你,而且喜欢你好多年了。姆妈去你家提亲,我听了简直不能更高兴。以后我和你,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张金翠赌对了。她大着胆子问出口的话,没有落到地上。
当初姆妈说要把她嫁给齐清轩,她依稀记起了那么个人。好像是在饭店做厨子,好像总是主动和她打招呼,好像看见她会要脸红。她想,那个人大概是要对我言听计从的。于是她没做任何准备,直接就那么问了。多年来才子佳人故事熏陶下,在脑海中演练过无数遍的那些你来我往,在此刻全部失去了作用。她张金翠原来竟如此坦率又直接。
她看着齐清轩的眼睛,接着问:“那你听我的不听?”齐清轩把张金翠厚厚的刘海掀起,在那光洁饱满的额头上轻吻一口:“听。”“那好,三个月内我们俩就搬家。”
做不成少奶奶,她张金翠也要离开这里,离开郑塘街。她迫不及待要去外面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