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金翠今晚嫁人了。洞房里，她第一次见到喝醉的齐清轩。
齐清轩是住得不远的齐家独子，张金翠和他不熟，但也认识。不过他喝醉的样子，倒是第一次见。齐清轩相貌一般，身量一般，前途也一般，是那种一眼可以望到尽头的人。和他一起，过的也只能是一眼就望到尽头的人生。
张金翠顶着红彤彤的盖头定了定神，坐直了身子透过缝隙往下看，瞥见自己的鞋尖。这双鞋子是新做的，不舒服。
她不想嫁。可惜老张头和张金翠她妈为了九十块大洋就把闺女儿给卖了。能不卖吗？张金翠的弟弟还等着娶媳妇呢。这是拿张金翠的一生换了另一个女人的一生，换给了弟弟。从此弟弟有了嘘寒问暖、照顾起居的人，齐清轩也有了嘘寒问暖、照顾起居的人，大家都快乐了。只有张金翠和弟弟屋里的那个女人不快乐。她们的快乐是那么微不足道，没有人关心。
要说张金翠的快乐没人关心，齐清轩第一个就不同意。因为他就很关心，从十几岁第一次看见张金翠，就很关心。
是一个冬天，在饭店做学徒的齐清轩放了假，结果刚起床就被姆妈支去门口，让看见走街串巷卖针头线脑的小贩就拦下买两个顶针。齐清轩搬了椅子坐好，百无聊赖，只能看一群小孩打雪仗。
说是小孩，其实也比齐清轩小不了几岁，只不过齐清轩已经做了几年学徒，不跟街上的孩童一起玩了。那些孩子一边疯跑一边尖叫，逮着空隙就蹲下，迅速团个雪球扔向附近。
齐清轩觉得很讨厌，街上和家里一样很吵：家里姆妈声音又大话又多。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团紧了身体。
正当等得不耐烦的时候，齐清轩注意到角落里有个女孩很安静地坐着，没有和那群吵得人头疼的小孩一起玩：她在抬头看雪。冬日的阳光好像发蓝，照在她的脸上，很清冽。肩头两条编好的发辫垂着，又黑又粗，在缓缓落下的雪瓣里格外显眼。她附近的积雪是干净的，只有一串来自她自己的足迹，清清浅浅地印在白色松软的地面上。
“张金翠!带上弟弟回家吃饭！”那个女孩起身了，她慌乱地回答了一声，就径直走向一个正玩得满脸通红的小男孩。她拉着那个小孩走了，走之前还在地上捡起那小孩的毛线帽，轻轻拍了拍。雪粒像白砂糖一样从帽子上掉落，融在地上看不见了。齐清轩心想：原来她叫张金翠。
晚上齐清轩翻来覆去，没有睡着。他坐起来推开窗，月亮细细的一弯，朦朦的黄颜色。他突然想起那个安静的女孩，她的手为了捡帽子从兜里拿出来，被风吹得粉红。她粗黑的发辫、她清浅的脚印，她的名字。
齐清轩关上窗，又躺下了。他慢慢地呼吸，轻轻地念着：“张金翠。”。他感到自己好像能听见融化的雪在结冰。他想，那个女孩一定很温柔、很安静。
齐清轩想错了。
张金翠并不是一个温柔、安静的女孩。她有很多很多话，只是都在心里悄悄对自己说了。否则能对谁说呢？爸爸是回到家也不吭气的，妈妈是凡事都紧着弟弟的，弟弟是只会拖着鼻涕找姐姐要糖吃的。她的安静，是出于高傲。她觉得家里的人、这条街上的人，都很粗俗，不配听她的心里话。
张金翠爱听戏文，平时攒下的体己全都拿去听故事了。戏文里总是讲着才子佳人的爱情故事，佳人身上绫罗绸缎，才子嘴里咬文嚼字。故事开头总是两个年轻人缱绻缠绵，立下誓言说好长相厮守，最后的下场或者生离死别，或者忘情负义，永远风花雪月多，皆大欢喜少。
听过一段戏文，张金翠回家往往要躲起来落泪。床上那只自己亲手缝的枕头，浸满了张金翠源源不断、仿佛流不尽的泪水。
流过了眼泪，第二天起床，看到熟悉的屋子和破落的街道，张金翠总是失落的。
没有戏文听的时候，她就去听街上的女人聊闲。
这条街上有很多去有钱人家做帮佣的女人。
那些女人放了假，常常聚在一起讲东家的闲话，添油加醋天花乱坠。她们最爱的话题是东家的少奶奶们。她们说少奶奶们每顿饭都一桌子菜，吃一半剩一半；她们说少奶奶们整天使唤下人干活，自己翘着二郎腿嗑瓜子；她们说少奶奶们有穿戴不完的小衫小袄、金银首饰。
这些夸张的话语就像把遥远国度的边境掀开了一角，流露出的光彩让人想入非非。张金翠默不作声地盘算，自己也满可以做个少奶奶，想来与戏文里的佳人也差不多。
可惜那些嚼舌头的女人没说，少奶奶们的妈妈是太太，少奶奶们出阁前做的是大小姐。于是张金翠也和少奶奶们一样难逃命运，她们生在大户人家，嫁去大户人家；张金翠生在这条街上，最后还是嫁到这条街上。
这条街叫郑塘街，位于柳阳市的边缘，不是贫民窟但也绝算不上什么繁华区域。街口是不成规模的菜市，卖肉卖菜的小贩每天清晨开始就聚集在这里。闹哄哄一阵过去之后，下脚料和烂菜叶顺着水沟四下流去，而水沟则又顺着郑塘街一路蜿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