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遥来何府的一路上，考虑了好几遍怎样跟何小姐开口，她提醒自己一定要委婉再委婉，小心再小心，莫伤了大家闺秀的体面。
她想了各种开口的方式，唯一没想到，何小姐会这么直白。
她等于直接告知：是的，我爹忘因负义，对我娘不好，现在还要卖女儿。
江遥事先准备好安慰人的话，全都不顶用了。该说什么呢？
何小姐你冷静啊——她的确冷静得过份；
何小姐你父亲不值得你孝顺啊——他真不是个东西；
何小姐，你切莫隐瞒——她都掏心掏肺了。
本该是一场互相揣摩试探点拨的会面，从哪一句话开始就变成了合盘托出呢？
江遥搜肠刮肚了一会儿，最后直接发出了邀请：“何小姐，你想过要离开永州城吗？从此天高地远，再无拘束。”
何语芙望着她，神色几番变换。她是个极聪慧的女子，当然明白了江遥的意思。
良久之后，她悠悠地说道：“我不能啊……”
她生在一个大家族，她有一大群弟妹、堂弟妹、子侄、各路亲眷、待她极好的嬷嬷和婢女……
去岁她病了，她的奶娘守她一夜；上月赏花会，她的丫环为了她与宰相家的丫环打了一架；她的弟妹一个都不省心，调皮闹事被她打手心……她有太多牵挂了，一个人走了，留下这些人怎么办？
在这世道，她一个小女子不重要，但侯王的面子，比她一族降臣的命都要贵重。
“何小姐，你真要嫁入侯府？”江遥再次确认。
是啊，她要嫁。任她满腹的经纶，通天的抱负，都要嫁人为妾。
她不是四年前那个袖中藏着匕首，一心为大梁殉节的小丫头了，当了四年降臣之女，因她一身傲骨，在贵女圈中，被北齐人羞辱，被大梁人排挤。她看清楚了：大梁的旧臣，跪得彻彻底底。她一个小女子又能怎样？
与其自尽，不如用一副躯体，保家族平安。
“我一介女子，唯以色事人尔。”她自嘲。
江遥用一种复杂的眼睛看着她，那种眼神的意思翻译出来就是：不对，你事不了人，你要嫁的那位不近女色。后半辈子，你好最好的命运就是生个孩子，再守一辈子活寡。
“你真的想好了吗？”她柔声问。
何语芙没有答话，话锋一转：“江姑娘，你既然来了，可否替我带一封书信？”
“书信？”
何语芙突然变得有一丝人味了，刚刚无悲无喜、木偶一样的脸上浮出恳求之色。
“我……我被父亲禁了足，出不了门。身边亲信也调走了，此事唯有托付姑娘！”
何语芙提笔写信，她依然没有什么表情，但写不过三四句，泪珠突然夺眶而出，洇开了纸上的字迹。
她只好揉皱了纸，重新写。
如此反复七八遍，她没能写出一张干干净净的信纸，一双剪水秋瞳倒泛起了微红。
江遥感叹着，究竟是什么信，能让她这么自制的人哭成这样？她无意瞟过一张废纸，上面有四个笔锋苍健的字：既见君子。
君子？她的心上人？
这位君子是王太傅家的幼子，与何语芙是青梅竹马，盛京城未陷落时，两人是出了名的金童玉女。她能诗会画，他才高八斗。每年的花神节，他俩的诗作都能拔得头筹。
当时，整个盛京城的贵人圈、士族圈，都笑谈他俩的娃娃亲，一个闭月羞花的大才女，一个芝兰玉树的贵公子，这两人真真是佳偶天成，羡煞旁人哇！
然而，这段小小的往事，早就随着大梁的国祚一起被埋葬。花神节上再无那对金童玉女，应该说，花神节本身都被取缔了。
何语芙却记得，她儿时日日企盼，到了花神节，穿新衣，吃糖糕，热热闹闹出一次大风头！还有王家的小哥哥，会给她送一个题了诗的漂亮花灯。她儿时过过苦日子，只听娘亲在故事里讲过花神节的热闹。这样神仙般的节日，是她一年一度，美梦成真的日子。
一切美梦，皆成泡影。
江遥拿着何语芙万般克制写成的书信，送到了王太傅府上。她没有自报来历，只说有一封重要的书信，要送予府上三相公。
门口守卫拒不让进。守卫头一抬，用鼻孔看她。堂堂太傅府，也是你想进就进的？在降臣圈子里，王太傅是降得最早的那位，早早就为北齐人递了消息做了内应。因此北齐人入主永州城后，他是一等一地受封赏。其它降得晚的，再想攀攀高枝，找找门路，可得上府来求人了。
府上哪个递拜贴的相公不是点头哈腰、一脸谄媚？
偏你一个小婢女，竟然还敢拿目光平视人？什么，你说你长得高挑？长得高你不会弯腰吗？你还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给你脸了，会不会低眉顺眼陪笑呀？会不会从袖里摸一个银锭子出来，再叫声好哥哥呀？
都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