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二十四桥之一,九曲桥。
身披斗篷、戴着风帽的身影忽地拐过一曲,越过阑干,落入了桥下阴影间一叶扁舟之中。那舟摇摇晃晃,船上人拎起横着的船篙,逆着一股暗流而上,不知没入了哪处洞天。
所见之处只有点点如星子的微光,小舟顺着窄而深的水流钻过一处狭小洞口,面前豁然开朗。
说是豁然开朗倒也不尽然,这里实在是太黑,入眼首先是一盏盏通红的灯笼,接着才是悬着灯笼的黑瓦屋檐,再接着才是血红灯影下稀疏来往的人影。
他撑着船自窄小水路而过,到了这条黑墙黑瓦的巷子尽头,停船进了那里一间破败的小屋。
屋内倒是比外面看起来干净舒适许多,东西样式素雅简洁——一张铺素锦的床榻、一张漆木书案、一个雕梨花柜子。
此时书案之上,一卷乌黑简牍展开一半。
他快步上前,只见那乌石制的简牍之上、名号背后,已以掺了银粉的惨白镌了一行新的八字。
“鸦衣剑酒,红尘两袖。”
···
这一年转眼近了年关,朝堂上如何暗流涌动、御座之上那位如何加封郭子仪尚书令而郭子仪又如何多次上表请辞之类暂且不提,总归江湖上是又发生了不少事。
第一件事定然是与扬州择菁的结果有关,“红尘剑”一举夺魁,一手凌然肃杀剑技与高绝轻功惊艳四座。同时无风自起的传言不知从何而来,隐隐约约透露这位或许是一卸甲的女将军。
不过这传言实在未如愿掀起什么风浪,风雅楼保持缄默,又暗中往下压,这传言只能在醉汉口中蹦跶两下,复又如从未有过一般沉寂下去。
第二件事,江南盟内第二大门派寻梅庄庄主遇刺身亡、一刃断喉,尸身被发现时,手里正攥着一封信纸漆黑、白笔书写的信笺,其上内容正是与那所谓“黑市”一些见不得光的往来。
纵是这江湖上许许多多的判词都自那“黑市”中流传而出,为这江湖上添了无数笔风流意气、浓墨重彩的传说,可既然担了这个名头,那必是有不少腌臜生意。
自然,有人嗤之以鼻,有人避若蛇蝎,有人恨之入骨。
三日后,其与“黑市”往来勾结的信件被尽数悬于庄门之前,黑黑白白挂了一片,其中数见“黄泉巷”之名。
至此世人方知,那盘根错节不知从何年何月而起的“黑市”,其名——黄泉巷。
以寻梅庄庄主身死为开端,江南盟内部又不知怎的又开始互相攀咬。乱糟糟之后,从战乱中苟延残喘出来的芝兰阁阁主某天忽至问花榭寻上风雅楼楼主沈亦之,公然痛诉江南盟中几家联合“黑市”,于数年前残害了其相依为命的独女,哀真痛切、字字泣血。
不多时,其口中几家门派纷纷有长老暴毙身亡,被发现之时,房中一片狼藉,所有纸张书信尽数烧毁。
后以寻冰楼、缥缈门为首,几家曾在战争里元气大伤的零零碎碎小门派向风雅楼投诚,并入风雅楼旗下。
而江南盟既然早就从内部开始腐烂,那身为盟主的古思远又当真什么都不知道,只会面对如今这一切呜呼哀哉?
自是不可能。
何子规推开古思远居所的门时,业已人去屋空。
无名领着清明决的人随后而至,二人对视一眼,俱是摇了摇头。
“跑得倒是快。”她冷笑一声,“无妨,这笔旧账,还有得算。”
永泰元年的正月,江南盟各门派经过清洗,无数仇怨翻上水面,寻冰楼、芝兰阁等六家焚毁盟约并入风雅楼,末任盟主古思远失踪。江南一盟,这自缔结起历经四百余年、强行续命后修修补补早已面目全非的陈旧盟约,终是彻底土崩瓦解。
这江湖上维持了许久的那所谓“平衡”,隐隐发生了一定的倾斜。自江南起,霹雳堂倒、江南盟散,白衣坞与杨柳门相继重现,并乘此势在江南彻底站稳了脚跟。有人敏锐也有人后知后觉,却总算明白过来这江湖怕是要变天。
某个满目污浊的泥沼,自这江南盟离散起,终究被撕开了一道流着脓血的伤口。
···
青山之间,星穹之下,棋盘上十九纵横,与星轨合人世命数几轮难解。
玄徽重重落了一子,满盘棋局上的玄妙顷刻崩离溃散,呈了一片乱象无章。
玉冠破碎,一头长发倏忽被四起的狂乱山风吹散。
他神色依旧无悲无喜,唇间却一字一顿碾过某个极轻的姓名。
“洛、云、端。”
···
敦煌风沙滚滚,千年浮世流转。朔风呼啸卷过,红衣烈烈间,她落款最后一笔,于末端挑出七分不羁疏狂。
红纱层层覆眼,她起身南向,抬手似是邀约。
红衣流火,孤凰迎风。
“玄徽道长,你我青城山再会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