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不要只相信双目所见。律记得老师如是说过。他将桌上的药材放进研钵细细研成粉末,心境平和像医馆外那潭坚冰下的湖水。不能让情绪影响自己的判断,他回忆着老师的教导,继而思索今日所闻。
宁藏墨从夏掌柜经营的交利客栈回来便不发一言,但她本身也极少言语。律到现在也没有完全适应宁藏墨说话的腔调,毫无情感的起伏,语气说是平稳倒不如说是空洞,麻木得像一具傀儡。他猜测宁藏墨的过去肯定经受过某种训练,否则难以如此完美地隐藏自己的任何情绪。律想起宁藏墨说过的弑神话题,不禁哑然。我到底被一个什么样的人所救?他用力捣着药材,所有的茫然和疑虑通过药杵倾泻向粗细不一的粉末。律只觉奇怪,他从未怀疑过宁藏墨,他不明白自己为何判断宁藏墨没有说谎。是直觉,他心想,莫名的直觉让他相信宁藏墨,希望自己日后不会为这份直觉付出代价,他默默祈祷。
律并不急于复仇,何况目前几日宁藏墨并未有告诉他关于那位浅色瞳孔的刺客信息的意思。他需要等待。等待,然后忍耐。比起复仇,他更好奇自己的家人究竟是为何遭受如此残酷的屠戮,他离家数载,对于家乡的所有境况早已模糊,一时间也无头绪。无妨,我会找出来的,父亲的政敌也好,仇人也罢,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老师的教诲许多他都已忘却,只有一点,律始终铭记于心。“这世间极不公平,唯有收予相衡。”老师强调,“渴求的必须付出代价才能拥有。上天赐福于短命人,赐予他们劈山填海的伟力,便要从他们那里收走长久的寿命。”可惜,老师仍不够了解这世间,对短命人的了解堪称无知,这也不怪老师,大多数长生者都是如此,在无知中将强者塑造成传奇。律几乎读遍了悲天院所有医书,他逐渐知晓短命人的所谓命数。他们既不会劈山,亦不会填海,其中佼佼者倒是会像浅瞳刺客一样长于操纵自然界的种种元素。
“法术?”他记得自己问过宁藏墨。
“短命人叫它作核。”宁藏墨回答,“或者核术。”
宁藏墨说追杀他的浅瞳刺客擅长的便是风元素核术。“他用风核感知到你的位置,再驱动刀剑刺杀。”宁藏墨淡淡地说,似乎对此相当熟悉。
律磨完了药,将药粉倒入纸包包好,再用细绳捆扎。宁藏墨身着一袭黑衣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碗汤药。
“我还要喝药?”律不愿再回忆汤药的苦涩。
“你病好了?”宁藏墨反问,将药碗置于律身前的桌上。
“我觉得我好了。”律有意调侃。
“啊。”宁藏墨不由分说舀了一勺凑至律嘴边。
“我自己来我自己来,不劳宁姑娘费心。”律赶紧接过勺子,乖巧地喝起来。“今天没有糖吃?”他注意到宁藏墨手里没有拿着他喝药的唯一安慰。
“你不是觉得自己病好了?”宁藏墨说道,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她语气平和,更像是真心询问。“糖是给喝不下药的病人的。”
“我……我病糊涂了。”律赶紧找补,说出来的话自己都觉愚蠢,“宁姑娘妙手回春,你说我还病着我就病着。”
宁藏墨只是从屋子里拖了把椅子坐下,不发言语,待律喝完药后,再从袖袋里掏出纸包的小糖块递给律,“那,好好养病。”
律赶紧接过,三下五除二拆开纸包,将糖扔进嘴里。“宁姑娘是来?”
“关于夏掌柜的事。”宁藏墨道,“你怎么看?”
果不其然,律心想。昨日夏掌柜来悲天院取过药后又和宁藏墨聊了个把时辰,他注意到宁藏墨送客时神色有些凝重,或许是多虑了,毕竟宁藏墨喜怒从不形于色。
“宁姑娘又是如何看待段公的?”律问道。
“段公爵是长生人。他娶了好几任夫人,全是短命人。”宁藏墨简短地说,她似乎料到律不会喜欢夏掌柜那种似答非答的回应。的确,即使律不是华州人,也不会不知道段公爵。周国人都心知肚明,自从太后摄政后,多少人士被提拔,就意味着更多的人遭受了打压。而段公爵在太后还是皇后时便坚定地支持着她的势力,也难怪,他们毕竟是同乡,有着接近的利益。
“季国。”律说道。
“嗯?”宁藏墨对律的喃喃自语感到困惑。
律整理一番思绪后解释说:“若我没记错,段公爵出身季国,是去年才受封的公爵。按照周国的律法,无军功之人止步于伯爵。可惜,太后陛下似乎不太愿意遵从周律,为了在朝野制衡丞相一派势力,想必太后处心已久。可是一个季国出身的女子怎会相信周国人士?想必太后陛下如此厚待段公爵也是作此打算,对她来说,在周国,没有什么比娘家人更亲切了的,若有,那便是更大的权与利。”
宁藏墨听完后评价:“你其实非常了解现今的高官贵爵。”
律嘴角微微上扬,作为对宁藏墨评价的感谢。
宁藏墨看着他,眼神如水,没有丝毫波澜。“你说过你曾离乡求学,你学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