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轿车停在狭窄巷口没进去,陈引正好采风回来帮着搬行李。
如纪敛冬所说,他确实很好相处,他仿佛跟所有人类都是旧相识,奶油起司式的人物,可装点甜甜圈、可颂、佛卡夏、司康一切她所知的烘焙面包。(除了他很欠揍地按了纪敛冬的伤口。那一下痛得纪敛冬直冒冷汗。)
像个老干部,圆滑得没边。没有纪老师亲切,西鹬私下暗自比较。
但是做饭特别好吃。
板栗焖鸡、奶油蘑菇汤、酸辣青柠鱼,西鹬以为的水火不容的食材经他之手也能相亲相爱。
阿婆和陈引两人在饭桌上谈笑风生满面春风,她和纪敛冬都要自觉扮演背景角色。
购买一款土豆淀粉都需要货比三家,陈引只取一瓢饮非狸水镇不可的架势另不少同行侧目。
要知道,陈引钟情菲兹杰拉德多过海明威,沉醉法国新浪潮与过甜的牛角包。热爱拍摄吐出烟圈靠在一起买醉的年轻男女、潮湿多情霉菌滋生的时髦城市、车尾灯不留情面揭穿的偷吻情人。
狸水镇与他镜头里慵懒周末香水味道的城市毫不相干。
“正因为它杂乱、衰老、经常下雨。”陈引是这么解释的。
他与老人攀谈得越多,这座小镇的样貌就越清晰。
陈引给西音桦盛了晚热汤:“阿婆做面具生意多久了?”
“有四五十年了吧。”
西鹬是伴着各种密度各种香味的木料长大的。阿婆坐在木桌前雕刻面具,她在院子里滚木头玩。别的小朋友看到风神雨神面具吓得哇哇直哭的时候,她早已习惯把面具戴在脸上。
“生意还好吗?”
“特殊节日的时候好。大型活动带着面具唱里歌跳里舞,帮人祈福消灾,也能营生。我老了,很多年不跳了,偶尔缺人手,西鹬会去跳。”
西鹬被蘑菇汤烫到舌头,疼得直冒汗,还不忘插嘴:“别人祈福消灾,我们赚点外快。”
陈引问西鹬:“你还会这个?”
“会点。很简单的,就是哆嗦哆嗦胳膊腿,没有章法也不讲舞步,主要靠意会。”说罢,西鹬放下碗筷,腾地站起来,手脚并用,胡乱比划了一通。潇潇洒洒、疯疯癫癫,一纸狂草。扑腾完,她坐下喝了一口汤,将凌乱的碎发别到耳后,面不改色道,“就像这样。”
陈引端起一碗酒敬她:“狂中有力,乱中有序。有功底啊妹妹。”
西鹬将杯中剩下的柳橙汁饮尽:“谬赞谬赞。”
陈引继续问:“我看了许多资料,说狸水镇历来有选举圣女的传统,不知是讹传还是真实?”
西音桦不动声色:“圣女是有,不过只是别人给的名头。若一定要安上这头衔,那西鹬便是。”
西鹬有点回避这个称呼,直言道:“哪有什么圣女,就是跳大神的。”
“只是个给人心里慰藉的职位。”西音桦也不制止她胡言乱语,泯下一口酒,继续道,“她负责风雨雷电,是神的中间人,帮人祈福消灾的,另有其人。”
狸水镇风雨雷电多,前靠水后靠山,历史上经常闹洪水,人们在无法理解的事情上,会创造出更宏大更不可捉摸的事物,于是便有了神。风和日丽是神的慈悲,风雨雷电是神的降罪。人们心里恐惧的,怪罪的,期望的东西太多,通通让神承担了去。
有了神,便需要同神交流的中间人。最初是带着面具通过张牙舞爪的动作恐吓神明,告诫它不要作威作福。后来演变成了一种仪式,供祭拜、供观摩。从千百年前第一任圣女挥舞着火炬告慰神灵的时候,命运早已安排好西鹬的一小段人生。
圣女是一段历史,一份信仰,一种依托。
“她们是出生时就规定好的?”陈引放下筷子,专注得神情仿佛在做民俗考察。
“不是。机缘巧合,是非弄人。姑娘们一般做到十八岁,十九岁生日那天卸任。在前一任女娃十八岁的一整年里,都是选择下一任圣女的日子。”
“那西鹬也是喽?”
西音桦话语里全是不忍:“她是个意外,她从出生开始便揽下了这职位。”
西鹬猛的抬头,望着眼前这位神态祥和的老人。
老人干瘪的手轻抚着白瓷酒杯,钨丝灯泡的光从侧面打过来,把她的面孔刻成图样复杂的印章,眼皮脱水裹着黑色瞳孔,一张嘴蠕动着,仿佛要咬碎她郁结在心中半辈子的话。
“小鱼,再过几天,你就十九岁了。永远自由了,天高任你飞。”阿婆叫起她的小名,一句祝福的话,爬满苍老的譬喻。
西鹬眼睛眨呀眨,比头顶的钨丝灯还亮眼:“阿婆,我一直都是自由的。”
她从一出生就是圣女,就像她一出生就是狸水镇的人一样。根本谈不上什么枷锁,只是一个可以用来形容她的名词罢了。
她从来不觉得狸水镇是枷锁,因为她注定会离开这里。她从来不觉得圣女是个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