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翊听她如此决绝,啐了一口道:“好你个蹄子,敬酒不吃吃罚酒!爷心里怜你有几分姿色,家中又无依傍,才要你来我房里享福快活,你却不知好歹,活该生来下贱!”又想起甚么,哈哈大笑道:“你莫不是还想着我那三弟罢?痴心妄想!他若看中了你,怎地从不提起收你在房里的话?一个庄稼汉的女儿,玩玩罢了!”
这松霜身为大丫鬟,又是老太太和三公子面前的红人,其实也颇受底下人几分尊敬,这时不堪此般侮辱,将那钗子往脖子上狠狠扎了几分,红了眼圈儿骂道:“淳阳侯府三世功勋,如今怎养出了这样的不肖子孙!我松霜固然不过是个庄户女子,比不得二爷是高门贵胄,却也是个人,不是甚么东西都能搓圆捏扁的;若不能清清白白地活,何不坦坦荡荡地走!”说着闭了眼,心一横就要将那钗往咽喉里刺。
她戚戚然想道:自古红颜多薄命,难道在这深深庭院之中,竟已没有她容身之地了么?
然而那钗子却迟迟不能落下。她睁开眼,原来自己的腕子被一人紧紧攥住,讶道:“三爷怎么来了……”
容靖又急又怕,道:“我若不来,你岂不被逼死了?”
她垂眼道:“我明明不教那丫头与你说的。”
容靖掰开她握住钗子的手,她这时方看清这一支正是他送与她的雀儿钗。他道:“你两个一同出去,却只她一个回来,我哪能不担心?那丫头小,吓她两句也就说了。”他语带埋怨,低声道:“你要真是用这支钗自尽了,我也不活了。”
松霜心头一动,正欲说话,那容翊却笑道:“三弟,可巧你来了,我瞧松霜这丫头不错,心里喜欢得紧,只是她假清高,唯恐卖不上身价,不肯这样从了我;你是她正经主子,何不劝劝她想开些?不过一个模样好的丫鬟么,二哥这里有的是,就算你要十个八个二哥也——”
容靖道:“二哥,我还敬你是我二哥,不必把话说得太难听:既知她是我房里的丫鬟,你又为何动手动脚,不成个体统?松霜虽是丫鬟,却绝不是你口中那种女子;她一个清清洁洁的女孩儿家,好端端地教你逼至如此地步,除了自尽以明心志又有何出路!”
松霜教他半护在身后,禁不住抬头望他侧脸,听见他道:“她心气高,不肯委屈了做姨娘,二哥连她这一点心愿都不肯顺从,还在这里枉说甚么喜欢爱怜!二哥若真是喜欢,怎不劝劝二嫂将奶奶的位子让了出来,好教松霜去坐?”
容翊想起自家那个泼辣的祖宗,一时有些畏缩,道:“三弟说甚么胡话,你二嫂家里是甚么身份,她又是甚么身份,还敢坐奶奶的位子?我看你真是教她迷得不轻,昏了头了!”又淫|笑道:“我瞧明白了,必是你两个已挨过光①了。”
松霜气得身子发抖:“二爷自己心脏,却看别人也是脏的!”
容靖道:“在二哥眼里,我难道还不能说几句公道话了?我虽悦慕松霜,却自认发乎情止乎礼,不曾轻薄,更未收用;她既不愿,我决不逼迫。今日这一番话,皆是仗义执言,并非为了私心,便是闹到老太太跟前,也是同样。”
松霜一时怔住。她心中虽早便明白容靖对她有情,但这时候猛地听他在人前表露,仍是一阵恍惚。
容翊恼羞成怒道:“好个郎情妾意,羡煞旁人!三弟是精贵的嫡出公子,自然无人敢动,可一个不服管束、狐媚主子的丫鬟,你真以为会有甚么好下场么?”说罢一甩袍袖,咬牙切齿地走了。
容靖方才脑热情急,说了那一番剖白的话,这时面对松霜,竟期期艾艾起来,不知说甚好了。
松霜却自叹息苦笑道:“‘人生识字忧患始,姓名粗记可以休。’②真不知当初老太太要我们这几个丫头识字是好事还是坏事了;何况我又自此爱偷偷读些男人读的书。若是不通道理,本本分分,被哪位爷收用了去,安心做个姨娘,会过得快活些么?”
容靖望她伤心脸色,将那玉钗重新插入她发间,道:“坡仙亦云:‘腹有诗书气自华。’③姐姐若是不识字,我未必不喜欢姐姐;但姐姐既已通晓文字,再想这些又有何用处——现下我眼前的松霜姐姐才是最教人爱的。”
她心神不定,不由得错开眼去,道:“松霜只怕辜负了三爷心意。”
容翊道:“姐姐何须烦恼?我明白你的心志,自然顺着你的意思,只要你懂得这个便好。”又向她微笑道:“你如要做个老姑娘,我就也从你做个独身汉好了,但愿姐姐那时不要腻烦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