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安侯府同样接到了旨意,甚至比何元微早了半个时辰。彼时,侯府亲卫倾巢而出,以马车倾翻的小巷为核心,向外辐射方圆五里街道,然而挖地三尺,却连青砚一根发丝也没寻到。
消息报到魏暄案头,一干亲卫惭愧地跪在檐下请罪,说什么也不肯起身。到最后,还是崔绍亲自出马,挨个将人拉起,好说歹说才让他们退下。
崔副将出身世家,人却没什么世家郎君架子,玩笑开得、花酒喝得,成日里脸堆三两笑,天塌下来能当被盖似的。但是这一回,他罕见地沉下脸色,眼看魏暄展开明黄旨意神游天外,三两步折回案前,宽大的手掌抵住黄绸:“不准去!”
魏暄没与他争执,顺势撒开圣旨,抬手冲一旁招了招。原本蜷在火盆旁打瞌睡的猫儿弓起背脊,踩着轻巧的步子凑到近前,两只前爪抱住魏暄手腕,不胜亲昵地蹭了又蹭。
魏暄瞧着这撒娇卖痴的狸奴,不由想起极为久远的过往。彼时,他被何菁菁困在马车中,手足受缚动弹不得,意识也是时昏时醒。昏迷时固然饱受梦魇与阳和关外淋漓血色的折磨,清醒时也并不好受,千机之毒仿如跗骨之蛆,寒意无孔不入地纠缠着心肺,他唯一的暖源是那女子纤细温软的躯体……以及蜷在身旁,用融暖身躯为他捂热胸口的小小活物。
魏暄一度有些不解,何菁菁的狸奴随了主人脾性,看谁都满怀警惕戒备有加,缘何对自己另眼相待。
直到现在,他才恍然明白,果然是……随了主人脾性。
他想得出神,浑没留意崔绍说了些什么,直到崔副将抻直脖子连喊两三声,这靖安侯才将飘摇在外的神魂拖回:“你说什么?”
崔绍抓了把脑袋,在他对面盘膝坐下:“我方才说那么多,你是不是一句都没往心里去?”
魏暄轻抚怀中狸奴脑袋:“是啊。”
崔绍:“……”
魏暄:“所以你到底说什么了?”
有那么一时片刻,崔绍恨不能将长案掀了,再跟这姓魏的割袍断义。可惜局势不容许他这么做,崔副将再想掐死靖安侯,那毕竟是他一同长大的发小,他不能眼看着魏暄入宫送死。
“除夕当晚,督帅绝不可入宫!”崔绍神色凝重,“圣人命你于除夕宫宴上给出交代,意图明摆着,就是要用你的人头,换取京中世家平息愤怒。你若是接了这封旨意,必定凶多吉少!”
魏暄曲起手指,为猫儿梳理凌乱的长毛。力道许是有些重,猫儿娇怯地“喵呜”一声,在他手指上轻轻咬了口。
“依继明之见,魏某应当如何?”
这个问题自打魏暄班师回京起,就搁在崔绍心头掂量过无数回,此时道来有条不紊:“咱们的根在河西,五万玄甲军,还有河西道数十万百姓,都翘首盼着督帅。京郊还驻扎着八千玄甲前锋营,南衙左右千牛卫也有一多半是从玄甲军出来的兄弟,纵然督帅无意犯上……护着您退回河西道还是不难的。”
“塞外虽然苦寒,却有天高地迥、沙海千里,足以任君驰骋——不比困守京中动辄得咎来得痛快?”
魏暄听出崔绍的好意,无声叹了口气。
“回到河西,然后呢?”他心平气和地反问,“阳和关外英魂哀泣,薛府阶前血色晦暗,若是连你我都一走了之,谁来还他们一个公道?谁又能洗清薛家身上的不白之冤?”
崔绍急道:“可是……”
“就算你我能放下这一切,”魏暄似是知道他想说什么,缓缓续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河西道也不例外。”
“继明,你出身清河崔氏,却在河西驻守了十年之久,应该知道河西境况如何。临近塞外的荒凉之地,虽有些田地,却不比河东富庶,勉强自足而已。每逢青黄不接,还需朝廷拨粮支援,否则单是五万玄甲军的口粮,就是一个无底洞。”
崔绍似乎明白了什么,急切与恼火渐次消退,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若我矫诏离京,落在圣人与政事堂眼中,便是做贼心虚畏罪潜逃。届时,圣人一道旨意,截断通往河西的粮马道,玄甲军怎么办?河西道内的数十万百姓又当如何?”
崔绍倏尔起身,焦灼地踱了几步,突然转过身:“督帅,不然……”
魏暄未容他说完,便沉声喝道:“没有不然!”
崔绍一愣,犹有不甘:“可是……”
魏暄撩起眼皮,猝然凝聚的目光比刀锋还冷,让崔绍头一回知晓“一刃穿心”的滋味。
“还记得当年,薛老将军为何自裁吗?”魏暄话音压得极低,像是从牙关里挤出一片带血的心肠,“薛将军忍辱背下污名,又以那样惨烈的方式自戕狱中,就是为了让我清白地活下去……若我犯上悖逆,如何对得起薛将军一片苦心?又如何对得起那枉死的两万同袍!”
个中道理,崔绍当然明白,但他更不能忍受眼看着魏暄自蹈罗网:“清白和公道固然重要,可若赔上性命,就算讨回公道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