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暄见识过何菁菁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本不会将她的随口胡诌放在心上,可他对着何菁菁时往往有诸多身不由己。
于是这句话莫名其妙地入了耳、走了心。
他左臂尚未痊愈,只能勉强抬到与胸口平齐的位置,捞起长公主一绺长发总没问题。他一边用角梳将发丝梳通,一边隔着镜面递去警告的一瞥:“此事干系不小,还请殿下认真回答。”
何菁菁拨弄着案上妆匣,挑了个颜色顺眼些的胭脂,用指尖挑出少许抹在唇上:“魏帅不妨先回答我一个问题,若是方才堂上,种种矛头不曾指向本宫,你会怎么做?”
“如恒王兄所愿,默认了庾氏指控,扛下勾结北律与倒卖官仓的罪名?”
魏暄梳发的手一顿,大约是没想到这小公主如此敏锐,他当时不过一瞬犹疑,竟被何菁菁瞧出端倪。
“本宫记得,当时何元微手上绑了一截青色布条,跟青砚那小子招摇过市的青衫衣袍衣料相近,”何菁菁悠悠道,“魏帅平生杀伐决断,唯有那小子有本事让你方寸大乱——若不是我横插一杠,你是不是已经认了罪名?”
魏暄无言以对,只能沉默地挽起长发,试图替小公主梳起发髻。
“虽然很不想承认,可只有我站出来,才能暂时分一分何元微的心,”何菁菁将胭脂涂抹得浓淡均匀,唇角微微翘起,“如今何元微方寸大乱,一时半会儿不会拿青砚做文章,魏帅还有筹谋救人的余地。”
靖安侯握刀时稳如磐石的手,却掌控不住几绺柔软的发丝,秀发自他手中漫然滑落,又被艰难地盘绾成型。
他强忍住胸口嗡鸣震荡:“殿下……只是为了臣?”
何菁菁从镜子里对他眨了眨眼:“若本宫说是,魏帅可会感动?”
魏暄绾发的手一颤,将将绾好的发髻毁了一半。
“逗你的,”何菁菁不着痕迹地找补回来,“本宫敢把自己陷进来,就有法子脱身,魏帅有这功夫,不如仔细想想,怎么把你那脑子进水的薛家世弟捞出来。”
魏暄接连尝试三回,终于勉强绾成简单的发髻,又从怀中取出一物别在髻上——珊瑚的赤红色泽反衬出乌黑发鬓,一点艳色映照眉心,显得难描难画。
“殿下既有成算,魏某就不多言了,此案牵扯重大,若我所料不错,恒王殿下不出三日便会下令启程返京,”魏暄低声道,“回京途中,由臣亲自带人护卫殿下,殿下可安枕无忧。”
何菁菁诧异挑眉:“魏相要亲自护卫本宫?恒王兄居然答应了?”
“恒王殿下自是想让南衙禁军亲自护卫,只是左卫中郎将苏洵要担负护卫恒王的重责,分身乏术,只能由魏某代劳。”
魏暄眼皮不眨地睁眼说瞎话:“至于回了京,就要看殿下的本事了。”
何菁菁正揽镜端详发间玉钗,捕捉到他的言外之意,瞬间斜过眼风:“魏帅的意思是,回了京就不管我的死活了?”
魏暄低垂眼帘,截断即将交汇的目光:“回京之后,魏某有要事在身,自顾尚且不暇,怕是无力为殿下筹谋。”
他就着正身跪坐的姿势,曲起单膝,郑重一拜:“殿下几番相救,魏某铭记于心,若有来日,定当……”
“相报”两个字含在牙关,尚未来得及吐露,细腻柔滑的衣料忽而拂过手腕,那顽劣公主反手抓住他袍袖:“想报答?那魏相可得留住性命,让本宫好好想一想,要你怎么报偿。”
***
魏暄有时会想,何菁菁于他而言意味着什么。她像起伏汹涌的江潮一样不可捉摸,似风中摇曳的花枝一般不肯消停,一眼瞧不见,便会想起远超意料的滔天巨浪。
可这江潮从未伤害过他,反而在他每每卷入漩涡之际,将他极温柔地托出水面,得见天光。
比如三年前的北律草原,再比如半个多月前的察尔干湖畔。
魏暄不是不明白何菁菁向他索回及笄礼的用意,也并非听不懂她言语中的暗示,只是他无法给出回应。
因为自知沉疴缠身、时日无多;因为肩负两万同袍的血债,无暇顾及儿女私情;也因为他走在一条步步荆棘、亦没有尽头的不归路上。
“那便等殿下考虑清楚,再向魏某说明吧。”
魏暄试着挣动手腕,何菁菁居然没勉强,任由他抽回袍袖。那靖安侯强压下心头的怅然若失,刚一转身,就被一双柔软的手臂从后抱住腰身。
魏暄猛地一僵,迈出去的步子寸进不得。
“魏帅的承诺,本宫可不敢再信,当初说好了以身相许,结果呢?”事到如今,何菁菁也不藏着掖着,将那层千疮百孔的窗户纸彻底捅开,所有的隐晦暧昧皆暴露于天光之下,“考虑清楚再向你说明?若是魏帅翻脸不认账,本宫去找谁说理?”
她不肯好好说,脸颊贴着那人后背,隔着一层衣袍料子,听到他越来越疾劲的心跳声,几乎透着几分耳鬓厮磨的意味。指尖坏心眼地往下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