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辘辘碾过细碎的沙砾,车身极富规律地震颤颠簸。何菁菁撩开车帘,发现窗外已非崎岖山道,一边是荒凉戈壁,一边是连绵草海。
“车队似乎是一路北上,按路程算,快到大夏与北律交接边陲,”她在心里不动声色地盘算,“是了,这鬼地方原是三不管,北律人来得,中原人去得,走私商队尤爱光顾,连西域胡商都要掺和一脚,你来我往,足能凑成一台大戏。”
身侧传来那人平心静气的话语:“不想知道,咱们这一趟去哪吗?”
何菁菁懒得搭理何元微,只管看风景装哑巴。
何元微不以为忤,兀自温和道:“此行要见之人言语粗鲁、行止俗鄙,等到了地方,将此物戴上。”
他将一顶帏帽递来,帽檐垂落细密纱帘,足以将大半个身子遮挡得密不透风。何菁菁只瞧了一眼,就嗤之以鼻地丢到旁边,显然不打算戴。
何元微习惯了她冷面相待,并未勉强:“我违逆你心意,将你强行带来此地,你恼我怨我也是理所应当。”
何菁菁终于开了尊口:“恒王兄言重了,一回生二回熟,见怪不怪了。”
何元微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她是指七年前强迫自己代嫁和亲之事,想起她在回纥受的种种苦楚以及那一身伤痕,眸光越发轻柔。
“以往种种,皆是我的过错,我自会尽力弥补,”何元微拉过斗篷披在何菁菁肩头,为她仔细掖好衣领,“带你出朔州,实是情非得已,日后你便知道我的苦心。”
何菁菁怼道:“别人领情才是‘苦心’,不然便是自以为是的妄自尊大之心。”
何元微失笑:“真是在蛮荒之地待久了,连带脾性也变了,一身利刺,见谁扎谁。”
何菁菁:“恒王兄常说举世皆虎狼,若不变了脾性,岂不成了砧板上的香肉,谁见了都想咬一口?”
何元微摇摇头,不与她争执。
又行了约莫半日光景,何菁菁确定了此行的目的地。事实上,她对这片“三不管”并不陌生——三年前,她以摩尼圣女的身份密会北律王子,便是打着胡商的名号约在此处。
时隔多年,她早不记得自己和史思摩扯了什么闲篇,唯一清晰的印象是从虎狼环伺的烂泥潭里,捡到一个伤痕累累的靖安侯。
也为自己充斥着疯狂、杀戮与血腥的昏暗人生,保留了一束岌岌可危的光。
想到某个或许正在朔州城楼拼死搏命的身影,何菁菁先是嘴角微勾,但旋即,她想起朔州城外虎视眈眈的北律铁骑,以及何元微话里话外的凶险暗示,目光顿时深了。
前方五里,巨木立起参天围栏,如云营帐绵延向天。本是水草丰美的世外之地,却聚集了各种肤色、面孔的游商走卒,更有心怀叵测的异邦暗探充斥其中,将好好的“世外之地”卷入喧嚣红尘。
“这鬼地方叫什么来着?鄂多察……还是鄂多斯?”何菁菁敲了敲太阳穴,皱眉想着,“北律人的地盘就是这点不好,起个名字也七拐十八弯……”
她正三纸无驴地神游天外,车身剧烈震颤了下,突然毫无预兆地停下。随即,车外传来霍璇的回禀声:“王……郎君,前方有人拦路,似是要咱们停车搜检。”
何元微神色淡漠:“去看看拦路的是哪一位,再给他带句话,本王原是受邀而至。若是邀我前来商谈之人没有诚意,我也没必要车马劳顿跑这一趟了。”
霍璇答应着去了。
与何元微密谋见面的那位似是颇有脸面,霍璇一句话传过去,那边很快放了行。假扮成行商的车队浩浩荡荡驶入驻地,只听“轰隆”一声响,却是驻地大门在身后缓缓闭合。
何菁菁不愿搭理何元微,却不能不关心他背地里密谋的勾当。然而这话不能宣之于口,否则非但得不到答案,还极容易被何二带进沟里。
她只能假作若无其事,在马车停稳后掀开一角车帘,就见当先下车的何元微正与一名轮廓深邃的男子闲谈,那人长了一副异域相貌,却穿一身华贵的蜀锦袍子,左腕上戴着个赤金护腕,嵌了枚龙眼大小的红玛瑙。
宝光灼灼,煊赫晃眼。
更要紧的是,这位居然也是个熟面孔——当年何菁菁深入草原,与史思摩密会时,这位便是跟在史思摩身边的第一心腹,据说与他还有拐着弯的亲戚关系。
刹那间,何菁菁的猜测被印证了:“所以,北律南下、朔州被围,背后当真有何二的手笔?”
一边是为保家国清平,不遗余力地浴血沙场,另一边却是为了一己私欲,不遗余力地背后捅刀。
两个“不遗余力”摆在一起,还真是令人后背发冷。
何菁菁一念及此,也懒得理会那二位寒暄什么官面文章,揭开车帘就要往下跳。何元微却如脑后长眼,正好踱回车前,将一只手递到何菁菁面前。
何菁菁睨了那只白皙修长的手一眼,站在车辕上没动。何元微却极有耐心,保持着伸手的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