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舒颖问对方什么好处,只听林初朗道:“如此一来,你此后再潜入西斋寻那封密信,便不至于引起皇后十分的怀疑。”
他笑了笑:“毕竟在皇后眼中,世姬已然是好色之徒。”
哥舒颖暗呵一声,没什么话可说。她起身向他告辞。
林初朗又唤住她,警醒道:“只是本宫操心,还要再提醒一下世姬——”
“美色香腻,当浅尝辄止,食之太过,小心赔上自己。”
哥舒颖听罢,沉默半晌,漠然道:“令君放心。”
“我自不会走进他的内心。”
“我自不会走入她的内心。” 这同样的话,金徽酒也默默想过。
可他难料这命运的牵绊向来无稽,那些本与人的命途密不可分却为人所极力遏制,极力压抑,极力从灵魂中剔除的东西,终将在某个时刻以狂风暴雨般的姿态侵袭而回。譬如感情,它扰乱你,裹挟你,叫你欢愉又痛苦,抵触又渴求。
起初,他只想着同她玩戏,像一只城府颇深的狐狸遇见一只同样狡诈的狼,想摸清她黠慧的程度。
可许多心思经不得时间的发酵,情念会像呼出的气息一般往每个渴求爱意的人那舒张的毛孔里钻。
于是,当对方借着公事强拉他出宫去听坊间话本的时候,当对方在临湖的酒摊前拿南疆的酒方为他调饮的时候,当对方摘过垂低的柳条和早开的迎春替他编织花环的时候,金徽酒知道,任凭自己再怎样全副武装,也改变不了这个人在自己心间已绝非过客的事实。
“很漂亮,”少女把花环戴在小郎君的头上,“你像天仙。”
金徽酒乜她一眼,似有点羞愤。他转身扶着栏杆,往身前微起涟漪的碧波间望。他望见自己那一头雪丝,皱了眉,抬手要取那花环。
“别摘,”哥舒颖拦了他,仓促问,“你不喜欢?”
“对,我不喜欢!”小郎君忽而生了气,拔高音调回她,可随即又沉静下来,发闷地说:“我不喜欢我的白发。”
哥舒颖却道:“你觉得它不漂亮?”她夸这头银丝好看,偷偷打量着对方的神情。
金徽酒将手撑着栏杆,望着荡漾的水波,幽幽地问:“若我希望自己本有一头青丝呢?”
“那便更好看。”哥舒颖脱口道。
金徽酒不知她到底是词穷还是敷衍,不理睬她,不买她的帐。此时,却忽闻少女偷偷笑过两声,却不说话。
“你笑什么?”小郎君纳罕道。
少女抿着唇看他,片刻后唤他一声“尊君”,在他奇疑的眼神中缓缓开口:“老实说,我也更希望您本是黑发。”
她那清亮的双瞳里闪烁着诚挚的光。
“白发像月亮,黑发像大地,月亮高不可攀,土地滋载万物。尊君,在我们部族里,大地的地位比天高。而在我的心里……”
“尊君的地位高过月亮。”
湖岸起了一阵风,吹翻小郎君头上的花环。金徽酒本能地抬手,把它按住了。他回过神来,别过脸去,暗暗道:“你惯会扯谎。”
却见少女靠近他,为他整理拂面的雪丝,淡淡道:“这是真的。”
草原上的女儿,爱上深宫里的郎君,那远疆的青绿便绵延千万里路,蔓进京畿的红墙。
此时岸边柳条轻扬,两人都垂着头,把心事也都垂到水中去了。
哥舒颖看着对方默默不语的样子,笑着叫他为自己跳一支舞。对方不明所以地问她缘由。
“在我们部落有一个习俗,”少女道,“若部族里的女子为男子戴了花环,而那男子若想拥有这花环的话,便要用一支舞作为回答。”
金徽酒红了脸,小声地忸怩道:“那我便不想,那我便不要。”
却听哥舒颖哭笑不得地叹了口气,让步般地笑笑:“好好,你自然是不用的。”她说对方不是部族里的人,不必遵从这样的习俗。
金徽酒心间头一次爽快了,他听出对方的妥协。他望见湖对岸的水榭中正坐着一个抱糖葫芦柱歇息的小贩,便迈步朝那头去了。哥舒颖跟在他后头,深邃的眼眸里噙着笑,可转瞬消逝了——
她不可能让金徽酒知道,她早就找到了那封密信。她知道只要自己把信交给林初朗,小郎君便活不了几天。
深刻的负罪感时刻凌迟着她,而那份情不自禁的爱意像一把盐。这是她从来不曾感受到过的痛苦,在未完全得到爱情的时候便要把它背叛。
可她知道,自己别无选择。
但少女并未料到自己把对方想得太过简单。
她并不知道,金徽酒已经从密匣匣盖间那根遗失的发丝得知了密信被动过的讯息。
他换去那封信,揣度着少女的异心,认为少女看那信件的目的并不如她当初所述的那般简单。他怀疑此事和林初朗有关,于是带着换下的真信回了府,准备将他的揣测告知丞相和辅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