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卷珠帘
我惴惴不安地窝坐在车里,手边长虹的剑柄上,因为久久地紧握而黏上一层晶亮亮的薄汗。马车行驶的极为平稳,想是因为两个毂轮都镶了厚厚皮革的缘故,不觉一点颠簸。也因此,原本的方向感丧失大半,我刚开始还能勉强记住拐了几个弯,后来干脆一片混乱,不知身在何处了。
外头看去虽是素车白马,一派不惹眼的模样,真正坐进来才晓得内饰锦绣堆叠,根本不管是不是处在盛夏,身下织金锦的褥子足足有半尺来高,软绵绵的湿热。轿帘必须从外头才能打开,两边的窗户也被牢牢的封住,我触手试了一试,发觉牢靠得很,便是以剑用力划刻也不见丝毫的痕迹。
我原来没怎么见过那东西,觉得新奇,凑近了睁大眼一瞧。借着车里明灭摇曳的烛火,看见上头错综盘曲的一层网,正闪着细密的寒光。
金缕线的。
这东西少说也要成百个有二十年工龄的匠人弄三年才勉强成型,贵重的要命,便是有钱也没处买。质地紧实坚不可摧,防的就是暗地里动刀剑的人。
我手一抓长虹上的剑穗,心仿佛沉入黑水,道声,“完了,别是上了贼船了。”
后背正发寒,只觉车子缓缓停住,轿帘掀开,为首的仆役颔首。
“请少侠下车。”
我一跃而下,差些没被晃瞎了眼。正是更深露重的夜里,周遭却明光闪烁,恍如白昼,一瞬间叫我以为自己坐了一夜的车,下车时天业已大亮。
硬挺着站了半日,方能将眼皮慢慢抬起一条小缝儿,透过这道缝,瞧见我身一处三进三出的深宅之中。古树参天,亭亭如盖,地下青石板砖一尘不染,我转头看自己方才坐的车子,两道不很显眼的车辙顺着轮子,蜿蜒至垂花门外。灰白的院墙有两人多高,上头浮雕着盟主府的金粉麒麟。每一面墙都挂数十个熊熊燃烧的松明火把,热浪席卷,四下通明。
若是说这里是盟主府,还是少了些气派,若说这里是什么别院,那墙上的金粉麒麟却无从解释了。
我正纳闷,就听一句,“少侠,这边走。”
一管家模样的汉子弓着腰,朝我谄笑说。
我无声地跟上去,没走几步,身后“噌”一下围过来一群人,都是八尺高的汉子,挎着刀,不苟言笑地走在我身侧,想是生怕我忽然飞了似的。
“少侠莫怪,我家主人一向慎谨,此举乃是不得已为之。”管家在身前领路,一面走,一面掉头同我解释,嘴边两撇八字胡一跳一跳。
我皱一皱眉,问,“此处是何地?”
管家登时不做声了,我心知有人封口,便不再问,暗暗打量起此处景致。
饶是江南风光,建筑格局与湘南的大为不同。斗拱飞檐,抄手游廊蜿蜒不到头,芭蕉翠竹一应俱全。只是不知这位方盟主何许人也,青砖黛瓦的院子偏偏将抱柱漆色涂成正红,松明火把添置了一堆。弄得好好的院落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轻蝉送夏,晚风泠泠,无端吹过高树,低枝窸窸窣窣地作响,惊了树上栖的三两只鸟。回廊迤迤,上架危桥一座,足底溪流涓涓,薄露浅沙。
忽然就忆起玉蟾宫。这一遭来嘉兴,连今年的头一茬荷花都误了。每年夏日,碧波池里芙蕖尤盛,粉白花朵亭亭玉立地婀娜,风姿绰约,嫩蕊凝珠。晚来天气转凉,和虹猫对坐月下,手边盛几盏白露醉,温温软软说些家长里短的闲话,便是千金都不换的良辰美景。
想着虹猫,我咬了咬唇。这家伙一向对自己马虎得要命。也不知烧退了没,睡得可安稳。
反应过来才觉自己傻得很。我孤身一人,他又怎么肯放下心来,好好躺着养病。估计正心有不甘地强撑着,眼巴巴地望我回去。嘴角牵出一抹苦笑,只盼着那方静安是个好陪衬的主儿,早早应付完放我走。
绕行半日,游廊到头,蔓草斜出间夹一条细腻的松石小径,两旁月季生得重累丛簇。面前展开一幅清风长卷,方圆几亩的水塘碧波荡漾,不种芙蕖,月下泛着银光,倒映出星点烂漫。一眼望见湖心有个小小的亭子。
管家使个眼色,撑船的将缆绳一解,豫备撑篙。
“我家主人请少侠至湖心一聚。”
我负手而立,抬眼瞧了瞧他,不作声地朝前踱了两步。右足轻点,一旋身朝湖心飞去。藉水面上踩了几脚,带起一串碎浪。
虹猫有一门令人拍案叫绝的轻功,取个好听的名儿唤作“踏雪寻梅”。冬日里行在茫茫白雪之上,饶是半点痕迹不留,远远望着,那身形就如同轻雾一般,叫人挪不开眼。我自己的轻功就没这么出尘绝艳了。只一点,疾速略过水面之时,足下所到之处凝成小小的一层薄冰。好看是好看,但被他叨叨了不止一次,说就是个花架子。
我与虹猫闲时常常切磋,长虹剑的剑招也依样画葫芦学了几式,收发自如不成问题。唯独这踏雪寻梅一样,怎么都练不到精髓,连肖其三分都做不来。
恐方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