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出宫,离宫门还有好长一段距离。
李成吾在前面,提着书箱,挺直脊背走得飞快。
沈秋明坠在后面。
她踩着李成吾的影子,暗暗泄气。
一抬眼,瞥见李成吾提书箱的手臂僵直无比,身形微微有点晃。他身形偏瘦,看起来轻飘飘的,提着书箱很是费力。
李成吾早提不动了,按往常,他是要停下来歇息一会儿的。然而那逆徒在后面跟着,他憋着一口气,不想让那逆徒看轻了去。
手上忽然一轻,有人不由分说地夺走了他的书箱。
他看过去,那逆徒正对着他笑。
逆徒举着书箱炫耀,“先生,您这也不行啊,书箱都提不动。”
李成吾甩甩衣袖,闷声闷气地,“刚刚不是还挺怨恨我的吗?”
沈秋明看他想服软又放不下面子的别扭模样,心中好笑,“您首先是长辈,其次是先生,再次才是一个我不服气的人。您虽然做了些我不认可的事,可是这些事不足以让我忽视您其他方面的优点,也还没到让我提起您,先想到的都是不服与鄙夷的程度。”
“而且,学生后来想想,您也不一定是不认可我的观点。您只是觉得,学生太过偏激,写下的论断不宜流传,害怕学生步您后尘。”
李成吾少年成名,乱世之时辗转诸枭雄幕府。各方势力既舍不得他名士光环带来的强大效应,又因为他飘零四方、牵连多方势力而不敢信任他。
他早年许多名篇,字字珠玑,犀利辛辣,一支毫笔直指时弊,无异于掘人坟墓。
许多人因此恨他恨得牙痒痒,他仕途晋升无望,每次晋升,总会很快黜落。
东宫讲学,为太子师,多少文人士大夫渴慕已久的事,对李成吾来说,却是失意暂栖的樊笼。
“不过,”沈秋明微笑,“先生,您对待学生的方式,确实有待改进。您这样,很难找到真心追随您的学生的。”
李成吾嘴角微扬,又很快压了下去,“我心中自有评判。”
他活动活动手腕,看沈秋明提着书箱也是一副吃力的样子,伸手招来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内侍。
“书箱给这位公公。”
小内侍接过书箱,“咱家姓王,先生要去往何处?”
李成吾昂首,“泰安殿。”
沈秋明也明白了,李成吾这老狐狸,本来就不出宫,偏要和她一路走,有门路还不早用,就是要观察她的反应。
如果今日没有帮他提书箱,估计明天就见不到他来授课了。
虽然李成吾不授课,她也不用有这么多课业。
可李成吾的讲课风格和内容,沈秋明还挺喜欢的,她可以为此包容一些他的小瑕疵。
李成吾的才华支撑得起他的傲气,她不介意对这样的人多些耐心。
而且,李成吾诗文气得士族对他虎视眈眈却又不敢真正残害他,她还挺想取取经的。
挺有意思一个人。
“先生,今日还有课业吗?”
“还想要课业?”李成吾惊讶,“你想写,我还不想看呢。走走走,回去睡你的觉去。”
眼看沈秋明走远,王公公放松下来,“先生,您对沈公子倒是有些不一样。”
李成吾叹气,“王芼啊,我看着她,就像是看到了当年的我。”
“尤其是今日那一纸策论。”
王芼讶然,“您对陈公子这般看好。”
“我听说,行寻书斋改造就是这孩子提的。当时我就觉得,这孩子不简单。我去东宫授课,给她留课业,然而交上来的课业平平无奇,既不出挑,也不犯错。”
“我加大课业量,想让她着急,压她反一反。事情一着急就坏了,好的坏的都会暴露出来。”
“可没想到,她居然挑灯夜战,愣是写了一大堆无功无过的课业交上来。这些课业水准相当统一,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王芼摇头,“咱家不知。”
李成吾解释,“她刻意控制水准,而且这水准对她来说,极易做到。人尽力写文章,如同隼鸟之翔,兴之所至,心之所疲,本该时高时低才对。”
“我趁她疲累不已时让她写策论,她果然疏于隐匿,这才让我看到一篇好文章。”
王芼:“先生,话虽如此,能写好文章者不胜枚举,您为何说陛下点的几个学子不如沈公子?”
李成吾:“陈卓之名,素有耳闻。我曾经为他授过课,待他可比待沈秋明宽和多了,你猜怎么着?”
他不等王芼回答,自顾自讲,“陈卓犯错,我不过用柳条抽他一下,那眼泪就止不住地流,看我如视仇寇,扬言‘必报今日之仇’。性情软弱,吃不得苦,毫无容人之量,他能写出让陛下都称赞的文章,我是没想到的。”
王芼觉得李成吾说话带着些讽刺挖苦,可也习惯了这位的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