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原万叶是个例外。
无论你再怎么冷漠,白发男孩似乎都悠然自得。
你不说话,他就坐在你身边,用不知道从哪里摘来的叶子吹奏乐曲。有时候是完整的曲子,但更多时候只有零散的音节,想到哪里吹到哪里,断断续续的,却也不算难听。
万叶还记得你喜欢贝壳,有次过来时特地带了在海滩上捡到的贝壳,只是在带给你之前就被兄长发现,然后拦下了他。
那时你正趴在窗框上,将脸半埋在双臂间,半眯着眼望向庭院,有些昏昏欲睡。而走廊的边缘传来隐隐约约的交谈声,是万叶和刚刚从你房间走出去的兄长。
“贝壳……还是不要拿给知秋了,之前那些她都收起来了,或许是现在不想看到这些。”兄长的声音很低,充满了无奈。
“这倒是我考虑不周了,”万叶似乎有些疑惑,“如果方便的话,可否将原由告知于我?”
“是关于家母……”兄长的声音越发低下去,渐渐听不清了。
你伸出手,在空中轻轻一挥。
窗户上之前挂着一串贝壳风铃,只要抬手就能拨动,发出脆哑的碰撞声,但此刻,只有窗框顶部垂下来的木钩在风中轻轻晃动。
那天万叶出现在你面前时,手上什么也没拿,在房间陪你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会儿,见你实在困顿,便礼貌地告辞。
你在夜半时分从床上爬下来,坐上了那辆你一直很排斥的轮椅,生疏地转动轮子出了门。
那天是个无月之夜,屋檐下挂着的灯笼散发着黯淡光芒,却也照不亮走廊,平日里熟悉的建筑植物仿佛都化成了狰狞古怪的黑影,在暗处蠢蠢欲动。
除了风拂过树梢的沙沙声,只有轮椅碾过木板的咕噜噜声响,衬得夜晚越发宁静幽谧。
走廊的转角处放着一个装饰性的矮柜,上面摆着一盆山石盆景,为了支撑沉重的台盆,矮柜也做得沉重厚实。
你在矮柜边缘摸索几下,熟练地拨开了一个隐蔽的机关。
“咔”的一声,侧边立体的橘家家徽向外弹动了一点,你拧动几下,扣着家徽往外扯出一个小小的暗格。
你将手探进暗格,并不意外地摸到了几个贝壳,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七零八碎的小东西,但你只是用手指碰了碰,就把暗格恢复了原样。
真是爱说谎的大人,你想。
就算是只比你大了几岁,离能被称为“青年”都还有些差距的橘之夏,也已经学会了说谎。
你怎么会不想看到贝壳呢?
你那么喜欢这些虽然死去却依旧美丽的骨骼,喜欢它们身上带着的大海气息,喜欢……将它们带给母亲之后,她眼中所呈现出来的温柔光彩。
曾送给母亲的那串贝壳风铃,在她下葬时也依旧握在手上。
而连母亲葬礼都已经错过的你,躺在病床上听着兄长说这些话时,顺着他的满是苦痛眷恋的目光看到了挂在窗前的风铃。
在他走后,你让人将风铃摘了下来,连同房间内所有贝壳装饰一起放进了柜子最深处的角落。
除了手腕上母亲为你编织的、带着贝壳纹饰的红绳,房间内再无一丝痕迹留下。
对于这件事,父亲和兄长的态度依旧是沉默。
并不是不关心,只是已经将所有能说的话都说尽了。
所以只剩下沉默。
你当然能够理解,你怎么不能理解呢——关于母亲的死与你有关这件事。
你那场病来势汹汹,最开始大家都以为只是春末时分常见的风寒。但几乎在转眼间,你就只能昏昏沉沉地躺在床榻上,家里所有人都忧心不已,母亲更是坚持要守在你身边。
母亲的身体一直不太好,不知是被你传染了病还是忧思过重,在你意识模糊的一个夜晚,只听到了不知是谁从喉中溢出的悲咽。
外面骤然嘈杂起来,慌乱的声音让你睁开眼睛,却没找到母亲的身影,挣扎着从床榻上爬起来,却因为没有力气摔到了地下。
你那时候还没有意识到——全身上下只有双腿麻木得完全感觉不到疼痛,这是一件完全不正常的事情。
你趴在地上,迷迷糊糊又昏了过去。过了半夜后,兵荒马乱的橘家才想起来还有你这个病人需要照顾,这才有人发现了躺在地上的你。
说来讽刺的是,从那天之后,你的意识一天比一天清醒,却也一天比一天恐惧。因为在你恢复意识的时候,双腿却如同枯萎的木桩,毫无生机,死气沉沉。
关于母亲的事,没有人怪你,虽然你宁愿承受父亲和兄长的责骂,而不是听着他们语气温和的劝慰,却总是下意识避开你的目光。
你无法确定自己是否在父兄脸上看到了怨怼,或许是没有吧?毕竟你在照到镜子时,才理解了只在书上见过的“恨”这个词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