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时常想起在长云丘的日子。
仙长、兄弟姐妹、未开灵智的虫兽,所有人和精怪都生活在一起,想要见面时,只需大声喊他们的名字,或者往那些洞穴的方向多走几步,就能扑进他们的怀抱。有时你甚至嫌他们太过聒噪,推搡着不许他们来给你送浆果吃。
在长云丘,相见如此容易,分别如此困难。
而在人间,一切都调了个儿。
相见是如此艰难,分别是如此容易,容易到你只是在黑暗中沉湎了一夜,睁眼时再看不到那张烂漫的笑脸。
鼻尖萦绕着香火的烟气,眼前漂浮着五彩的经幡,巫女们正一下下摇响手中铜铃,唱古老的祝词,颂玄鸟生商,歌王朝之幸。
须发花白的老者凑上来,轻轻执起你发麻的右手:“孩子,你醒了。”
只此一句,就让你如梦初醒,趴在柔软的床榻上,哀哀地哭起来。
你能够化形之事已在质子营中昭然,有人想要杀你,被苏全孝和姬发拦下了。
“送去宗庙吧,交由大司命处置。”苏全孝已戴罪在身,只能由姬发发话。
大司命比干是个肃穆又和蔼的老人,质子们没有告诉他你真身为何。
你跪坐在雕纹繁复的石柱下,问他为何肯收留一只来路不明的精怪,他先是叹了口气,说受人所托,不能不应,而后正色看你:“虽是精怪,能够流泪,便离成为真正的人不远了。”
你这才后知后觉地去摸脸颊,粗糙的泪痕早已把双颊糊了个严实,而新的眼泪还在源源不断地从眼眶中流淌出来。
不知善恶的精怪,是不会哭的。饿起来时,吃人和吃兽对它们来说没什么分别;下雨了就去泥水里撒欢,出太阳了就在暖和的石头上睡一觉。
而一旦精怪学会了哭,就再也做不成山野间潇洒的生灵。他们会懂得爱和憎,会明白是与非,至此,已经近乎一个真正的人了。
“人活一世,或为爱,或为恨。你呢,是为何?”
为爱,所爱之人生死未卜;为恨,所恨之人不知是谁。
连你自己也有些辨不清了。
于是只能涩然地答道:“我不知道。”
比干怜悯地看你一眼:“要不要和我学占卜?”
既在宗庙,受先祖庇佑而得食,就不能整日懒散,一定要有一技之长。
成为巫女,你还不够格,但学占卜,你进展飞速。
用龟甲、用铜钱、用捡来的小石子。蓍草太难,你还学不会,但先前这三样早也够用了。
你用它们给征途中的苏全孝算卦,卦象向生,方能在夜间安眠。
而小质子在卦象的笼罩下,正顶着风雪向他思念已久的故乡走去。
秋天来了。
那粒叫做蛮蛮的金黄色麦粒仍在他心口处放着,却无法如愿播种。
马蹄踏着越来越厚的积雪朝前走,你的脚步也从不停歇,从宗庙的石阶奔下,提着裙摆,踩着泥土,气喘吁吁地来到麦田。
入眼是无垠的金色,你茫然无措地弯腰下去,一株一株地问它们话。
“小苏。”
“小全。”
“小孝。”
“你们在吗?”
“苏全孝,你在吗!”
一阵自北边而来的风,忽然吹动面前的三株麦子,你喜悦地伸手去抓它们,却被一只皱巴巴的大手抢了先。
然后是一柄锋利的镰刀,毫不犹豫地割下那些麦子。满面风霜的老农有些不解地望你一眼,还是朝你身上花纹奇丽的宗庙衣裙行了礼。
“姑娘,我们正丰收呢。”
此后你的卦就不准了,无论怎么算,算出来都是死象。
卦象凶险如洪水猛兽,你只能一遍一遍地将它们推翻、重来,算到最后两手战战,还是不知疲倦地在烛火中凿龟甲,灼裂孔。
“再这么占下去,宗庙的龟甲要被你用完了。”
随比干的话音落下,那片龟甲又在火灼之下碎了个彻底。
你慌慌张张地站起来去拾那些碎片,却无意让广袖拂上了一块灵牌。
灵牌巍然不倒,但是从其后滚出一个让你和比干都意想不到的东西。
一盏小小的,用来盛蜡油的灯,灯边挂着一个木牌,刻着你的名字,那种刻法你在苏全孝手中见过太多次,蛮字的长横两头尖尖,中间拱起,像一弯新月。
商人重血脉,常为先祖或长辈供灯,以祈其福祉常延。灯盏需要长明,因此要有人不断给它添油。
你甚至能看到,小质子是如何偷偷将灯盏藏在灵牌之后,又是如何偷偷在夜半无人时摸进宗庙,看那盏小灯闪闪烁烁地燃烧。
如今苏全孝已走,这盏小灯就被遗忘在了宗庙的角落,再没有人给你添上祈福的灯油。
忽觉心口钝痛,你“哇”地一声呕出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