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还是如约而至了。
去年的麦茬被焚烧殆尽,新一轮播种即将开始。
苏全孝站在田埂上,弯腰捻了一指黧黑的泥土,几颗小小的麦种被他顶在指尖,深深戳进泥土之下。
如果幸运,这些麦种会悄无声息地在农人的灌溉下长大,成为夏季青绿麦浪间的几枝。
“那我今后要怎么找到它们?”
“一粒叫小苏,一粒叫小全,一粒叫小孝。对着麦田喊我的名字,随风晃得最厉害的就是它们了。”
“那再种一粒吧,给它取名蛮蛮。”
苏全孝笑着摇摇头,将掌心里仅存的那粒金黄塞进心口:“蛮蛮就不种了,我随身带着。”
带着,以后带回冀州去。
虽千万里冰封,但总能寻到一片小小的沃土,他会在沃土上种下那粒叫做蛮蛮的麦种,等它长大,成为冀州白雪中唯一的一抹金黄。
而他畅想中的那片小小的沃土,此刻正被无数战靴飞踏而过。
喊声、兵戈声、拉索声,回荡在雪尘飘浮的冀州,叛乱的消息正被两手空空的纳贡使臣带回王都,而冀州的人们要赶在使臣归宫之前,做好一切准备,等待随时都可能降临的战争。
自古以来,战争都并非一时兴起。
沉重得难以负担的贡例,让这些在冰雪中忍辱负重了八百年的臣民终于奋起,挥戈向王。为了这场战争的胜利,他们什么都可以牺牲,生命、情感、还有那个远在朝歌的小质子。
他确确实实被抛弃了。
而此刻,除了你外,只有那些全副武装的甲士需要他。
一阵金属碰撞声响过后,他们的将领分道走出来,不是别人,正是崇应彪。
“走吧,苏全孝。”他面无表情地说,“大王有令,让你即日起,不得离开北方营半步。否则,就地格杀。”
北方营,曾经的家,如今的囚笼。
苏全孝坐在昏暗烛火中,如小牛一样,慢慢反刍这些年的遭遇。
出生,上有兄长,下有胞妹。身为仲子,他上要敬长兄,下要护胞妹,是最不得关注的一个,也是最懂事的一个。
长大,骑射不如兄,诗书不胜妹。父亲总说他性子太软,不像苏家人,但他真的舍不得去射杀那些小兔小鸟,只能在父亲失望的眼神中故意射偏一箭,将那些小生灵惊走。
如此看来,他为质之事似乎是命中注定了。
若父亲战死,兄承父业,要对子民负责,而胞妹那双不沾阳春水的手,定是握不得刀剑的。
所以,只能抛弃最无能的幼子,为这场谋反换取更多的时间。
苏全孝咧嘴惨笑了一下,然后捂着脸,抽噎着哭起来。
他这一生,遭人抛弃,到头来还是狠不下心来恨任何人。
他只是痛苦,痛苦自己没有能力得到爱和怜悯,好不容易得到了,又马上要失去。
你已在营房外同崇应彪僵持了许久,他还是不肯放行,你只能对着里头大喊他的名字,刚脱口而出一个“苏“字,就立刻被崇应彪掐住了脖子。
他的力道很大,掐着你甩在地上,你疼得好半天说不出话。
一抬头,又如营帐突逢那般,看到了他的那双眼睛。
不再是那双同你打闹时戏谑的眼睛,而是一双冷而凶恶的眼睛,俯视着你,像看一只待宰的猪羊。
“军纪。”他只扔下这两个字,再没有理会你。
子时,三月期满,你终于能重新变为玄鸟之身,趁守卫不备,钻进苏全孝的营房。
小质子没有睡,见你到来,红透的眼睛瞪大了,但是不敢喊你的名字。
你跃上桌案,啄中刻字木片上的“走”字。
三哥能使障眼法,从前你们无数次靠着这种法术去往宫城之外,去麦田,去小河
如今,你们照样也能用这种法术去往朝歌之外,去寻一处属于自己的世外桃源。
苏全孝当然也明白你心中所想。
而他轻轻地摇了摇头,你也瞬间明白了他心中所想。
不害怕死亡吗?自然是害怕的。父兄刚直,定要死战到底,他的结局早已注定,可他还不满十八岁,还有很多风光不曾见过,这样夭折,他不甘心。
不渴盼自由吗?自然是渴盼的,想同你在天地间自在地跑马,跑累了就拉着手,迎着炊烟回家。
可家呢,家在哪?于冀州而言,他是一只不合时宜的归鸟;于朝歌而言,他是一柄可有可无的断剑。
去东鲁、西岐,还是去哪?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无处可去。
“我不能拖累兄弟们。”他冲你笑了笑,“若我跑了,主帅就要治他们的罪。”
而他口中的兄弟们,有的逐渐沉默寡言,有的开始落井下石。
你看着他每日的饭菜从荤素相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