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中旬,明都的第一场雪落了下来。
暖阁内的罗汉床上铺了层羊毛毯,玉眠面朝下趴着,闭眼听雪落的声音。
仗刑之伤伤及根筋,不能下榻,陛下允她暂时住在这暖阁中。
床边的玲珑小炉里点了熏香,浅淡的药草味飘着,室间安逸温暖。
然而玉眠明白,这一切她承受不起。除却伤痛所致,她每夜都揣着不安入睡,有时天明尚未睡去,只因在这张榻上,如坐针毡。
每至雪天,玉眠手脚的旧疮便会复发,而今一早,竟有两名宫人带来药膏为她擦拭。
这样的殊荣,无论如何也轮不上她,因而当真真发生时,她忍不住在心中猜测陛下的用意。
最多……是对一个宫女的怜悯吧。
没有天子的这份怜悯之心,她十岁就会被裹尸扔进乱葬岗,做了孤魂野鬼,亦或是永远留在水底,直至化为一具枯骨。
六至十岁,是她活的最艰苦的四年。
针埋肌肤之刑,去衣鞭笞之痛,那时似乎人人都恨她,恨不得将她扒皮抽筋,饮血啖肉。
即便是夜里,她也会被凉水泼醒,逼去门外跪着。
避不开,躲不掉。
那时的她哪里懂得,一切皆源于她所背负之名。直至新皇登基,她的处境才好了一些。
敬仁二十二年秋,她随针工局的掌印太监及四名宫女一同往会德门外的浣衣局去,却不料失足落进了静池。
秋末的池水刺骨寒,玉眠入水挣扎不过半刻便失了力气。浣衣局建在宫外,穿过会德门以静池相接,恰好这一路少有人经过。同行人吓的大惊失色,皆弃她而去。
她沉入水中,五脏六腑仿佛被巨石挤压着,她呼吸不上来,大口大口的水呛进肺里。
四周黑沉沉的,没有一丝光亮。
死亡前夕是最痛苦的,眼前闪过一幕幕旧时记忆,而后失去意识,哪怕想要抓住什么,却也无可奈何。
那时她想,能活着就好了。
于是,上天果真垂怜了她。那幽深黑沉看不见一丝光亮的池水中,猛然炸出了天光,有人朝她游了过来。
救她的人是东宫太子赵怜筠。
她不知为何太子会出现在这偏僻的静池,只知从此自己心中便将他牢牢记住,藏于心底最深处。
敬仁二十二年冬末,先帝驾崩,太子即位,改年号为寅熙。
***
夜色渐浓,雪舞纷飞,绛雪轩内灯火通明。
楠木门外两名内侍分别候在两侧,相视一眼,皆不敢抬头往底下看,只因轩中未传出召见的旨意。
青石台阶下,一高瘦身影撑伞立在美人松旁,他身后白茫茫一片,大雪已将他来时的脚印掩住。
雪夜寒凉,男子只着一件素白长袍,发以带束起,其神色淡然,背脊挺直。
衣袖翻飞,他也始终无动于衷。
良久,王宜从里头走了出来,面色难看,伞也未撑。几步下了台阶便道:
“温大人,陛下不见您,您还是请回吧。”
温祈的手指不由得捏紧了伞柄,面上仍旧云淡风轻。
“臣从西蜀之地赶回述职,陛下为何不见?”
王宜只觉得脖子一凉,下意识的去摸自个儿的脖子。
里头坐着煮茶的是主子爷,眼前的这位他也得罪不起。说是述职,谁瞧不出是为了先皇后而来?只怕到时候遭殃的是他们这些人。
“让他进来。”
灯影下的人开了口,王宜顿时松了口气,他正欲说话,温祈已抬步上前,他赶忙抖尽了身上淋的雪跟了上去。
绛雪轩原本是存放过往奏折之所,由于观雪景位置尚佳,一年前被赵怜筠改做了茶寮,楼外栽种美人松,用以烹茶观景。
温祈行完臣礼,赵怜筠赐座于他。
“初雪,用以烹茶,极好。”赵怜筠将茶盏推至对面。
“陛下如今还记得这些。”温祈眼中含笑,手指捻着杯壁。
他道:“臣以为陛下早已不煮茶了。”
“温兰序。”赵怜筠抬眸看他,嘲他道:“你以为这话能伤着谁。”
“臣常念及陛下亲手所烹之茶,今夜有幸……”
“住口。”
温祈顿了片刻,双手捏合茶杯,仰面饮下。
茶汤滚烫,温祈喝的仓促。他唇瓣微张,忍住了咳嗽。
“你作这模样过来,是将朕当作傻子。”
“陛下方才不见臣,为何?”温祈喉头烫痛,忍着不适道。
“无召而返,朕不命刑部拿你已是开恩。”赵怜筠嗤笑道:“何谈见你。”
“陛下不下令,臣也会自去刑部。”
“你甘愿受那些刑讯?”
“为何不甘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