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陌的右手腕骨被捏得生疼。
伴随而来的, 还有怪物带着他、不断施加在那柔软眼球上的力道,迟陌毫不怀疑对方是想带着他亲自体验将那枚眼睛破坏的感觉——
他指尖蜷曲,继而道:“眠, 松手。”
明亮月色下, 美丽怪物微一挑眉,倒是顺从了他的意思,略微撤去掌心力道, 这才发现迟陌那本就没什么血色的手腕上被留下几道明显指印。
随后,迟陌反手摘下了他出门时、纪伯伦为他新找出来的一条细白纱, 雪带在他掌心飘逸,他将这条蒙眼纱朝怪物的方向递去。
素色与雪色里,腕部那几道红痕愈发刺目。
怪物黑金色凤眸盯着他的动作, 听见迟陌同他认真建议,“既然是弱点,那就好好把它保护起来吧。”
“……”
眠一时没有动作。
他怔怔地看着眼前人, 想起自己刚才按捺性子、在旁边巷道里看着这人被机器人管家推着逃跑时,脑海里闪过的那些念头。
他设想了许多种迟陌会有的反应,无论对方在意识到他是真正怪物后恐惧他、逃离他, 眠都为此准备了预案,保证迟陌这辈子都不会再有机会从他身边逃开。
可他独独没想到会听见这样的话。
怪物盯着那条与它的主人同样干净、纯粹的白纱, 过了很久,才伸出手去,他看见自己轻颤着指尖,将那条白纱拿起, 随后动作很仔细地替迟陌将白纱重又系回原本的地方。
薄纱滑过鼻梁, 重又覆盖上单薄青年双眸时, 怪物声音很轻、却又带着笑, 与他道:“我骗你的。”
他说,“眼睛只是普通怪物的弱点,不是我的。”
或者说,不再是他的。
在石棺里静静躺过的六千年里,眠忘记了很多事情,唯有被封入石棺前看见的那些冲天恶意,在水滴石穿的岁月里被凝练得愈发纯粹,以至于他现在也能轻易想起来,当年那些人开始恐惧他时的所作所为。
他们最先想到破坏他这双眼——
以石块、以刀斧。
这双眼是海神对溪族的馈赠,他们供奉它,眠是最初被选中的那批人祭,他被这双眼挑选成为承纳它的容器,随后又成了族人们的新神,在部落战争里、在对深海猛兽的征服中,他无往不利。
直到族人们发现他成了战场上的双刃剑,那双目所视之处,无论敌我,都陷入癫狂、而后异化,他们对他的狂热崇拜里,开始带上恐惧,后来是憎恶。
有一天,族中有人在战场上被他污染、痛苦自戕,晚上的篝火旁,那人的孩子朝他丢出一块打磨锋利的石头,划破了他的双目,而他如普通族人一样受伤、流血。
“怪物,你是怪物,不是巫,也不是神。”
“怪物,去死!”
他被关进了笼子。
族人日日来诅咒他、辱骂他,断绝给他的任何食物与水,他们意识到海神赐下的或许不是礼物,而是惩罚,迫不及待要将濒死的他推入海中,平息海神之怒。
可在祭祀那天之前,他的伤口忽然愈合。
血液止住、眼眸新生。
他像从未受过伤。
族人恐惧到顶点,他们再顾不上祭祀,拿着石器聚拢过来,鲜血染红土壤,那是他最初的埋骨地。
直到七日后——
他长出骨头、血肉、脑袋,还有那双漂亮的眼睛,走回部落聚居地,这一次,举起武器的族人们,单是被他简单看过一眼,就开始发疯、异化,在他面前变成奇形怪状、长出无数眼睛的存在。
无数的眼睛流露出对他的憎恶,情绪扭曲,淌出黑色、丝丝缕缕的恶意,恶意攀附而来,爬上他的皮肤,侵入他的身躯,成为附骨之蛆。
再后来,异化、死亡的族人越来越多,剩余人在恐惧里疯狂,他们将眠的家人推出,将怪物的家人们杀死、驱逐出部落。
眠亲眼见到那一幕,那是他回到部族之后,第一次闭上了那双漂亮的眼睛,世界的扭曲与污染停止,剩余族人们欣喜若狂、连夜将他钉入石棺,又将他的家人尸骨放在石棺前,如果他再次睁眼,先看见的一定是亲人们枉死、痛苦的冤魂。
他就这样闭上眼睛,在石棺里躺了六千年,直到有人打破石棺,让他看见新的世界。
……
往昔回忆与眼前画面不断交错。
怪物看见,在同样繁星遍布的夜空下,丢向他的石块在碰到他的一刹那,并未带给他疼痛,而是成为坠落在面前的柔软白纱。
轻纱凉如水,抚平了他所有情绪,唯有长入骨缝里的恶念丝线在抖动。
眠的内心也在同样颤抖,他为迟陌系了好几次,才终于将那条白纱维持在一个不松不紧的程度,终于做完这件事之后,他倾身过去,额头与迟陌相抵,呼吸相融了好几秒。
怪物又忽然抬头在迟陌的眼睛上落下一吻。
温度略高的唇隔着白纱将他眼皮炙得一颤。
迟陌后知后觉想起什么,一手握住刚被松开的盲杖,另一手朝他探去,“那我们回去吧。”
草丛里,努力跟奇怪丝线斗争、夺回声音模块控制权的纪伯伦立即发出抗议:“迟少爷!请您远离那个变态……怪物!他很危险,有可能会伤害您!”
“他不会。”
迟陌很平和、也很耐心地与纪伯伦说道,“我们是家人,他不会伤害我。”
“家人不一定非要是人类,纪伯伦,你是智能机器人,也是我的家人,那眠作为怪物,也可以是我的家人,不是吗?”
纪伯伦又挣扎出了一只眼睛。
红色电子眼闪动频率不如先前警戒模式那般快,而今它甚至光亮都闪出一种疑惑与迷茫感,过了好久,它才又卡顿地补充道,“可怪物以人类情绪为食……”
“我没关系,”迟陌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