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小院里乒乒乓乓就闹开了,各间屋子里都有人走了出来。齐清轩自然也是要早早出门的。
他起来洗漱完,又给脸盆里重新添上水,在张金翠脸颊上啄了一口就走了。
张金翠在床上瘫了一小会儿,也起来了。
怎么还睡得着呢?这可是第一天呢。
她起身把自己收拾干净,然后打开五斗橱。好一会儿,挑中了一件绿红闪缎的旗袍,上面有缠枝莲花石榴纹。这是她几乎最贵的一件了,上个月买回来,从没舍得穿过。她想,昨天为了赶路轻便,在街上丢了丑。今天把压箱底的拿出来穿,第一次和这些邻居正式见面,定要打打眼才好。
贵的衣服必然繁琐。扣好领口的一副盘花纽,斜襟还有五副,侧门襟又有五副。身子歪来扭去,可算是穿好了。前后抹一抹,按平整。头发在脑后盘了起来,手伸到脸盆里沾上水又甩甩干,全头一摸,碎毛发也服帖了。简单擦点脂粉,一副小镜子照了照,摆在五斗橱上,又走远一点看看。一颗头滴溜溜圆,身条细长,镜中雪白的墙像一张画布,画布上一位美丽的仕女,正像月份牌女郎。满可以!
提了一口气,张金翠打开了屋门。
院子里有些泥泞,昨夜一场雨渗进这青砖地缝里,积水把砖石隙里的土给泡松软了,从浮囊的泥里散发出若有若无的土腥气。
间壁的屋门“哐当”一声被踹开,一个穿靛蓝粗布衣的女人急匆匆端着一盆水走出来,“哗啦!”泼在院子里,看都没看张金翠一眼,又拿着空脸盆急匆匆地回屋了,屋门就那么敞着。
张金翠怔怔地看着那个雷厉风行的女人,不知道自己打扮成这样有什么意思。这就是邻居?
昨天从外面进院子,看到那些沉默又忙碌的人只感到熟悉与放松,今天却又是不一样的心境了。这些面目模糊、不声不响的人,难道就是她张金翠千辛万苦想要的?
提着的那口气泄了出来。
镜子里的世界终究是假的,从那方干净整洁的小房子里出来,外面这哐当响的屋门和泥泞的院子才是真正的挑战。
她退缩了,她不要挑战,她只要过好自己的日子。如果邻居全都如那个倒脏水的女人般令人憎恶,那她就逃避。
张金翠转身回到自己的天地,轻轻关上房门拿出荷包,准备出去逛逛。可是买点什么?提不起兴致,院落里的污泥透过房门淤积在了她的胸口。
她又把荷包放好,手托着腮发呆。想着不如把衣服脱下,去床上躺一天算了,今后就都躺着吧,起来干嘛呢?这里和郑塘又有什么分别呢?
“哐哐哐”,门响了。
打开门,站着两个女孩。
这两个女孩跟那个女人可不一样:她们穿着一模一样的浅灰绞经纱格纹单衫,领口处有丁香色线香滚,盘香纽也是丁香色的。下着顺色浅灰单裤,一整身看起来十分素雅。她俩头发黑油油,一双手白嫩嫩,走起来不扭捏,笑起来不知羞,还没等打招呼就进门坐在椅子上,盯着张金翠直看。
“你是来做工的么?”其中一个瘦条条的问,另一个胖乎乎的抢着说:“是不是呀?是不是?你穿得可真好看!”
这两个女孩甫一露面,张金翠就感到污泥被冲刷一净,也许这地方是有希望的。
于是问都没问来人是谁,屋子的女主人自己也坐在了椅子上,答到:“不是不是,我男人来顶副厨的缺,我是跟着来的。”胖乎乎的那个刚想接着说,听见院子里一个声音喊:“桂秋!絮春!二小姐找!”
一瘦一胖两个丫头旋即起身走了,临走撂下一句话:“我们在宅子里边做事,有空一起玩啊!”张金翠“嗳!”地答应着,慌忙起来送客。
门又关上了。
张金翠赶紧转身照照那面小镜子,她想看看自己还得体吗?自己和那两个女孩比,如何呢?
可那小镜子,照得头来照不到身,照得身来照不到头。即便贴到对面的墙上站着去了,镜中也只是一幅缩小的半身像。原来之前那幅绘着美女的月份牌,只不过是一厢情愿:她是依靠着想象力补全了自己消失的下半身。
她需要一面全身镜。
张金翠顿时感到这间屋子变得空旷起来,似乎缺少很多东西。购物的兴致起来了。刚刚说要在床上躺一辈子不起身,简直太荒谬。她的房屋、她本人、她未来的生活,都急需装点。
她抓起荷包,准备先买一面全身镜,再来还得买几双时兴的鞋。
到商业街逛了一圈,张金翠想到那两个女孩儿,是那么明亮可爱,又想到一声不吭的邻居,是那么灰暗可憎。两种形象泾渭分明。
她丢掉了郑塘女儿的本领,带着欲望和向往,迫切地花钱,她害怕自己走到不光明的那边去。
几个钟头过去了,镜子嘛,商贩跟着给送来;鞋子嘛,脚上穿了一双,手里提着三双——有两双是齐清轩的;兜里嘛,不剩什么了。
进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