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贵妃极力绷住的情绪在隔着帷幔见到那虚虚实实的人影时就溢出了哽咽声,纵使还未看清五官相貌,可那轮廓千真万确就是她的儿子,化成灰她都认得。
她急不可耐地奔上前,榻边伫立的几位宫女低着头挡在她面前,嘉贵妃柳眉直竖,大声斥道:“放肆!本宫也是你们可以拦的?让开!”
几位宫女将头颅垂得更低,人却依然不声不响地挡在面前,只柔柔地唤了一句:“陛下万安。”
贵妃惶然回头,才见天子换上了常服慢慢前来,而嵇令颐落后半步跟在一旁,一条手臂还虚虚地悬在天子臂弯下作势搀扶。
好一副父慈子孝天伦之乐的场景。
贵妃今日已被天子如此下了脸,此时也端不住那张柔顺听话的脸,只站在一旁不说话,她见天子行走时已看不出什么大碍,大约是自从嵇令颐来后就停了仙丹。
天子半耷着眼皮,也不理会,冲嵇令颐抬了抬下巴:“赐药。”
嵇令颐应下,她转到桌前将手心的药丸慢慢化在碗中。嫌光泡在热水中化得慢,她还令人端来一只砂鼎慢慢熬煮。
仿佛是斩首前漫长的准备,刀悬在头顶迟迟未落将人的恐慌拉得无限长。
嘉贵妃的表情彻底变了。
以为程岐远在天边时她刀枪不入,可是当人活生生地躺在这里要被灌毒药,她便再难安之若素。
毁损根基的仙丹,无药可治,越是病体虚弱时越是霸道凶狠,什么药到病除可治百病,那都是在预支阳寿!
砂鼎发出“咕噜咕噜”的冒泡声,还有汤勺搅拌时偶尔碰到锅壁的声音,嘉贵妃觉得放在火炉上炙烤炖煮的不是药,而是她的一颗鲜血淋漓的心。
嵇令颐将三颗药都化成汤,盛出在碗里放凉,端起后一步步靠近榻边。
方才还对嘉贵妃万般阻拦的宫女自觉让出一条道来,为她贴心地往两边掀起帷帐,嘉贵妃喉间滚出一声呻|吟,很快连成了一连串的低弱哭声。
最后一丝侥幸也破灭了,她以为天子不肯让自己靠近是因为榻上之人只是替身。
她见程岐被人扶起,脸上青黑之气仍然萦绕,浑身瘦了一大圈。而坐在榻边的嵇令颐一手捏住他的下颌,微微往上提了提,另一只手稳稳托着碗,缓缓往口中倾倒——
“娘娘!”
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中,嘉贵妃突然疯了似的冲上来一把夺过了嵇令颐手中的碗,在所有人没有反应过来前一仰头,尽数入喉。
她喝得又快又急,像是怕人来抢似的。那汤药温的时间不够,还有些发烫,可历来金枝玉叶的她像是感知不到温度一样,将一碗药喝得一滴不剩。
她灌完,胸腔剧烈起伏,嘴里微微有些烫起皮了,可她居然笑起来,越笑越大声。
她冲天子展示了一下干净的碗,而后松手,“咣当”一声砸碎在地上。
天子负手而立,连动都没动,他眼眸漆黑,什么表情都没有,只静静地站在离她三步之外的距离看着她。
好像在看一曲与他无关的戏,眼前相伴多年的女人剥掉了平日里雍容华贵的气质,在他面前散着发、肿着脸,用一种怨憎的目光盯着他。
他有多久没有这样看着她了?
已经记不清了。
宫里的花开的太盛,年复一年,争奇斗艳,这一朵开败了,会有其他数不清的花吹来春日的风。
他的声线很稳,一丝颤抖也没有:“将凤氏送回宫中,剥去贵妃服制,无令不得踏出景福宫一步。”
凤惠兰被人制住,她并未挣扎,只死死地盯着天子:“岐儿是你的亲生骨肉。”
“孤知道。”天子面无波澜,“岐儿流着孤的血,孤自然不会对他怎么样。”
凤惠兰得到了这一句话心里一松,腿脚都软了下去,她眼前模糊,流下来的眼泪淌过红肿麻木的面庞,什么感觉都没有。
她听懂了天子的言下之意:她没有流着相同的血,所以永远是外人。
没什么大不了的,她想,她也从没有将他当作夫君,她早在一次次伤心中对人失望,最后麻木。
每一次的食言和空等,每一次的忽冷忽热和事后敷衍,每一次见到新人花前月下后心如刀绞还要强撑笑脸,经年累月让她内心那片空白变得越来越大,让她难过得无动于衷,让她发不出声音来。
哪里是今日,从来不是突如其来的,她早就说了诀别了,在每一个稀疏平常的黄昏。
情之一字,如红了眼的赌徒,赢了还想赢,想天长地久永远永远赢下去;输了就想翻盘,来来去去都是不甘心三个字,从未有好下场。
赌桌如此,红了眼的爱亦是。
凤惠兰一如往常地微微挑起下巴,做足了贵妃姿态慢慢走了出去。
她才踏出房门一步,身后传来枕边人三份小心翼翼,七分难抑激动的声音,天子问:“赵王将茵娘一同送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