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片薄薄的碳灰飞出来,在空气中亮了一下,又熄灭。
杜玉颇那张皎白的脸颊,就在这一亮之间鲜明又模糊。
这个平日里最恭敬,最温顺,说话总是轻声细语的儿子,正用温和的嗓音说着刻毒的话。
“人言纵子如杀子,母亲。”他歪过头去对杜流舸微笑,“您想杀您女儿,我这个做儿子的怎么好拦呢。”
“过来。”杜流舸说。
杜玉颇走过去,规矩地跪下,仰起头时仍旧在笑。他的母亲把手肘撑在膝上,俯身看着他。
“我的儿长大了,”她说,“心思杂了。”“但我儿是不是忘了,杜家不只你一个孩子。”
“母亲教诲的是,”他低头,“您想的话,有许多儿子女儿赶着到您面前来,像个小猫小狗似地讨您好。”
"但是只用一个长姊,就让您脱了官服回家休养了。"
啪。
杜流舸手里的茶杯飞出去,啪地打在他额角上,又掉落在地摔成一片片白色。很快就有红色一点一点地落下来,打在这白上,好像雪里开出红梅。
血顺着杜玉颇的额角落下来,眼角一道,鼻梁一道,霎时间就把这张白皙的脸颊分成了三份。他不叫,不捂脸,只在血滚过去的时候轻轻翕动了一下睫毛。杜玉颇用掌根擦干滴沥到下颌上的血,把手掌翻过来,给杜流舸看他手心里的鲜红。
“留手,阿母,”他说,“何以值得为我动怒?”
"如您所说,您有那么多孩子,我这样一个不肖的儿子算得上什么?"要是去告我忤逆您能气消些,还请您去上告官府吧。只是,圣人刚刚因为长姊的事情说您治家不严,责令您停职反省。您要是再多一个忤逆的儿子,又会怎样呢?”
“阿母,消消气。”
杜流舸是不可能去告自己儿子忤逆的,她甚至没法用失心疯为理由把他关起来。
现在所有眼睛都盯着杜家,好像一群飞蝇盯着一头大牲口背上的血疮,随时准备扑上来叮两口。她只能让杜玉颇挨了一顿鞭子,然后去跪祠堂。为什么呢?她想,为什么这么多事情都在她的意料之外?
杜玉颇一向不声不响,从小到大没干出过什么出格的事情。杜流舸仔细想了想,想不太起来除了性情柔和,且很会念书之外,这个儿子还有什么特点。做中书令很耗人心力,她又不止一个孩子,在这些孩子里杜凌瑶是她最上心的,其余人要么有个模糊的印象,要么连印象都没有。就像是养了一窝由下人喂的猫儿,顺手捞起哪一只都还算合心意,但不会刻意去记住。
今天这只猫突然狠狠地咬了她的手。
很快杜流舸就不再去想这件事了,她的思绪慢慢回到朝堂,御书房,回到那古怪的小圣人身上。
她仔细地回忆圣人回京之后的每一个细节,从那场乱哄哄的朝会,到廷辩,再到秋狝,圣人做的每 件事,每一个举动都严丝合缝地卡在她的推论上。一个羸弱的,毫无主意的新帝,在朝上权臣之间左
摇右摆,梁知吾躲在她背后操纵局面,和自己打擂台。
审独那个人是比自己长得像忠臣的,小圣人被她掰过去几次也没什么,杜流舸本不在意这件事。
可是现在,就在这一刻,她意识到自己的推论一开始就是错的。
圣人根本不单纯,不无依无靠,她甚至不是聰颖有野心而欠缺力量的。梁知吾被她抓在手里,自己也被她抓在手里,所有人都像是木偶戏一样被她拨弄来波弄去,谁也看不到戏幕后的那个人。她身边那个女官隔绝了整个内宫的消息,只听圣人一个人的指令,她身边有些隐秘的力量,为她打开诏狱,联通刑部,甚至不惊动任何人地搜索杜凌瑶的罪证。
这一切,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圣人一个人做的。
可这怎么可能呢?
一个养在山寺里,还没到冠年,没有父族,没有人教导的小皇帝,她怎么可能能做到这个地步?最多智近妖的人也不可能办到!这世界上不缺少聪明人,缺少的是掌握力量的聪明人。
可力量不会凭空冒出来啊。
烛光照着地上的碎瓷,上面猩红的血迹已经干涸,变成暗色,好像死白的眼球上冒出细长的瞳珠。杜流舸盯着这些血迹看,从瓷片和血的缝隙里看到了另一双眼晴,那位小圣人像摸 条刚刚打过的狗一
样摸她的头发时,睁着的就是这双眼睛。
没有任何人能做到她那个地步。
那么,她到底是不是人呢?
杜焕郎被冻到要看见鬼了。
他在屋外站了很久,忽然被里面的摔杯声惊得 跳。不多时看到二哥从里面出来,却莫名其妙去领了家法。他不敢进屋去问母亲发生了什么,也不敢跟上衣衫血淋淋的二哥,回屋辗转 阵子,看到外面
开始落雪就再也躺不住,悄悄抱了衣服跑出去。
他一路躲着人,到祠堂的时候,衣服已经被雪打透了。
祠堂里没灯,什么都看不清楚,杜焕郎摸了好一阵才摸到一个人形,低头一看险些惊叫出来。
杜玉颇就穿着件单衣,背上和衣襟上都是血迹,苍白着一张脸阖眼靠在桌边,看着死气倒比活气多。他颤颤地去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