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此,孙逍默默地笑了。
他腾出一只手拂过眉上的新月形的浅浅疤痕,那是十岁那年的事,他记得很清楚,他从鹞鹰的爪下救下玄北辰的时候,额头被鹰爪撩了一下,顿时血流满面。
他记得当玄北辰秋天离开牧场之时,他的伤还没有好全。
那年的冬天格外冷,还未到三九,就已经下了几场大雪。齐膝的积雪把他困在家里,只能隔着窗看着像是永远不会停歇的漫天飞絮。
雪停时,已是残腊催归,没多少日子就要到新年了。
这一天傍晚,寥落了很久的牧场又来了一队人马,腰里悬着短刀的兵士直接来到孙逍的家。进门后,将他的父母堵在小屋里叽叽咕咕说了一番话。出来后,一个体型魁梧的兵士就把懵懂的小孙逍一把抱起出了小屋。
孙逍从兵士的肩头回望过去,是父亲母亲呆楞在原地睁大眼睛的样子。他们没有一句挽留一声哭叫,就这么呆呆地看着他被抱出屋门,穿过小院,直接塞进一辆漆黑的马车里。
孙逍就这样离开了生活了十年的草原。车马向南而行,走了数天,他一声都没吭。连随车的兵士都觉得奇怪,一个年仅十岁的孩子,强行从父母身边带走几天居然连哭都没哭,问都不问,就这么浑浑噩噩地静静缩在角落,莫不是个傻子吧?
几天后,孙逍终于从混沌中清醒,他用近乎痴傻的表情经历了他生命中第一次惊涛骇浪。
他被领着走进一个阔大华丽的宅院。这个宅院比起他牧场上的家大了不知几倍,无数跨院间处处闪耀着永夜的灯火,数不清的奴仆穿梭其间。他被轮流传递着,最后来到一个硕大的厅堂,看见一个留着短须、冷眉峻目的中年男子。他似乎对他说了什么,之后叹口气,挥挥手,让一个嬷嬷带他去沐浴洗漱,换了一身新衣,又被领去一处安静清幽的小院。
小院里的房舍精致无比,眼花缭乱的陈设加上弥漫的药香让孙逍晕头转向。直到他被推到床榻前,看到床上躺着个枯瘦的妇人,他的脑袋里才如点了爆竹一般,一声彻天的巨响,清醒过来。
“逍儿,逍儿,我是你的阿娘……”
“阿娘……?”
“阿娘……”
原来他的母亲是大燕世勋孙家的嫡女、孙家家主的胞妹。而他的父亲,没人知道是谁。只知道他始乱终弃,抛下了母子俩后杳无音讯。他是孙家的私生子,刚才那个冷着面目的中年人,是他的舅舅孙彻。
虚弱的妇人从绣着大朵团花的华丽锦被下伸出一只细瘦的手,腕上的金镯几乎脱落下来。孙逍感受着她手心的温度,却是冰凉一片,即使屋里的地龙熏得外屋插瓶的腊梅都盛开了,却暖不了这具身体一丝一毫的温度。
阿娘长得很好看,孙逍看着她,虽然已是油尽灯枯,可依稀可以分辨她当年的清绝容貌。
“阿娘对不住你……”妇人的眼角红了,泪簌簌滚落。当年她生下孩子,兄长不顾她的哀求将孩子送给一户农家抚养,并给了一笔钱,远远送他们离开都中,在玄家畜养马匹的牧场落了脚。孙氏之后一病不起,直到行将就木之际,兄长才无奈将孙逍接回都中母子相认。
孙逍犹豫着抬手,轻轻帮妇人擦去脸上的泪,他还没反应过来这一切,只是本能地觉得她这么美,哭得满面泪痕不好看。
当晚,孙氏悄然离世,不知道她走时,是欣慰多一些还是遗憾多一些,是无悔多一些还是怨恨多一些……
都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