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开始处心积虑策划一场场出其不意的偶遇。派出身边最信任的丫鬟、最伶俐的小厮作斥候、当眼线,刺探出孙逍可能出现的任何一间酒楼、茶肆,可能经过的每一条巷道、里坊。
然而他们的“偶遇”并没有她祈盼的惊喜炽热、深情不舍,而是一次又一次,只比陌生人多了一点点的点头问候。
丁芍很困惑。
姑祖母说,女人的美貌是劫掠男人的武器,像一把利刃在男人的心头划开一道道鲜血淋漓的口子。
是自己的美貌不够让他刻骨铭心吗?
丁芍看着镜中的自己,少女玲珑的身体,娇美的面容,已经有了姑祖母年轻时的风韵,她被都中的女娘们艳羡,被郎君们追逐,可他看向她的目光却平澜无波。
可有一点她很确定,她爱慕他,从第一眼就注定了。
丁芍终于向母亲吐露了少女的心事,但她没有提到孙逍,只说不愿嫁给慕容玺,她不想当那个劳什子皇后。
“你不想当皇后?为什么?”母亲紧紧盯着她,眼里的情绪奇怪又复杂,有震惊、有紧张,甚至,有一丝惊恐,“你听说了什么?还是,还是你姑祖母和你说了什么?”
“没,没有,”丁芍完全没注意到母亲情绪的反常和问话的诡异,只是咬着嘴唇,字字如钉,“ 我只是,不喜欢他,不爱慕他,不想嫁与他。”
“当皇后,与你喜欢与否,爱慕与否,有何关系?”母亲的口气里有明显的如释重负。
“我不喜欢、不爱慕,为何要嫁给他?”
“芍儿,”母亲伸手抚摸她柔软光滑的发丝,腕上一只镂花金镯上嵌着的红蓝琉璃珠宝光曳曳,“咱们丁家的女儿出嫁,为利益、为家族、为前途,都可以,唯独为情爱,是要吃亏的。”
丁芍睁大了眼睛,眼轮逐渐变得绯红:“可,可那些诗词戏文上说……”
母亲抬手打断她,平和舒缓的语调里多少带了点怒其不争的叹息:“总让你少看那些杂书闲书你不听。唉,所以了,那些都只存在于诗词戏文里罢了,现实中你可曾见过?”
“……”丁芍一时语塞,她握紧了拳,声音陡然变得高亢,“那您和父亲呢?长兄长姐他们呢?”鎏金铜熏炉里冉冉氤氲的茉莉香沉沉压来,熏得她头昏脑胀,一身燥热。
母亲没有气恼,只是默默看了她半晌,冰冷了语气:“芍儿,你最喜爱最崇敬的人是姑祖母吧?”见她红着眼没言语,一脸决绝,便接着道,“你是丁家最出色的女儿,你的前途只有两条路,一条是与男人你死我活地厮杀搏斗,踩着他们的尸体登上最高的位置;一条,就是和最有权势的男人携手一起登上最高的位置,你准备怎么选呢?”
“可我从来没想过要登上那个最高的位置,”丁芍的眼里蓄起的泪终于流了下来,声音逐渐变得气若游丝“我只想,我只想,我只想和喜欢的人在一起一辈子。”
母亲轻轻一叹,那叹息似乎更像一声嘲弄:“傻丫头,你瞧。”她伸出一只戴着翡翠雕花戒指的嫩白手指朝窗边一指。
丁芍顺着母亲染着豆蔻的指尖望过去,是一只半人高、流光陆离的琉璃鱼缸,里面几尾赤金点翠的鱼儿游得正欢。
“这是宫里赏下的鱼儿吧,品种珍惜得很呐,瞧它们多惬意啊。”
丁芍莫名其妙地望着母亲,不知道她想说什么。
母亲站起来走到鱼缸边,披帛上满缀的金珠玉粒滑过西番莲雕花地砖,细碎之声仿佛走过一地碾过的碎瓷。
细葱般的手指搅动着水面,鱼儿以为她要喂食,争先恐后游过来张开小口吮着指尖。
丁芍刷地站起来:“它们困在这缸里,它们没有自由,您以为它们惬意快活吗?”
“自由?这鱼儿在这么漂亮的琉璃鱼缸里,定时有人喂食打扫,冬天有炭火,夏日有凉泉,你若把它们丢进城郊随便一处水塘,我保证它们活不过半日。”
看着丁芍怔怔的表情,母亲淡之又淡地笑了:“芍儿,这么漂亮这么珍贵的鱼儿,它应该住在更大更美的琉璃鱼缸里,这样才能游得更畅快,活得更长久。”
丁芍的身体重重落下去,她跌坐在榻上,惨色如霜。
薛采薇闭了闭眼,从回忆中抽身。
春杏担心道:“娘子,累了吧?晚上刺史府的酒筵……”
她摇摇头,嘴角弯起一个如常的、平静的笑:“自然要去的。”
水晶盂中的小鱼躲进芍药花下,薛采薇学着母亲的样子用手指轻轻拂过水面,勾起一圈圈薄薄的涟漪。
鱼儿又游了出来,环绕着她的手指缓缓轻摇着尾巴。
如果母亲看见现在的她会说什么呢?那保养得宜,妆容精致的脸会挂起怎样的一副表情?好大一个讽刺啊……薛采薇残忍地想着。
她的鱼缸早就碎了。
还好,她在江河湖海里活到了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