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年正月刚过,裴元璎随父亲调任冀州。临走前,他拉着她的手,郑重承诺,明年待她及笄,他会请伯父提亲。
严静秋从此揣上了一段心事。她从严冬等到了初春,从冰雪消融等到了华盖荫荫,在及笄礼上,她等来了彭城哗变的消息。
叛军声势滔天,彭城陷落之后迅速包围了琅琊和东海两县。
此时的琅琊孤立无援,城中兵马不过城外军队的十分之一,面对黑云压城的阵势,恐慌在街头巷尾蔓延,县令严绍乱了方寸,最终递了降书。
叛军没有信守承诺,进城那日屠城便开始了。
绝望的严绍从阙楼上纵身一跃,把人间炼狱般的琅琊抛在了身后。
杀戮和血腥从城门向县令府迫近,抵达府门口时,被满地的钱币、珠宝、锦缎绊住了脚步。
严静秋的兄长跪倒在首领面前,颤抖地祈求用所有的钱财换全府上下一条活路。
首领很干脆,举刀就劈下了兄长的头颅。
那颗头如球一样咕噜噜地滚出去,在光华夺目的金银珠宝和布帛锦缎上留下一道长长的、刺眼的血痕。
凄厉的嚎哭、乱飞的尸块和冲天的火光……整座府邸人仰马翻。
严静秋和母亲躲在后花园一口干枯的井里。
平日养尊处优的严夫人早已没了端庄优雅的仪态,被突如其来的打击折磨得浑身瑟瑟发抖。她将母亲紧紧拥在怀里,像怀抱着婴儿般静静等待着死亡。
等待死亡的过程漫长而煎熬,不知过了多久,一根绳子放了下来,她们终于还是被发现了……
被拉出井口的那一刻,严静秋以为自己在做梦,她看见了他的脸,裴四哥哥的脸,他朝她笑着,眼睛黑亮亮的,仿佛蕴着全世界的光。
严静秋想要展开双臂去接住那道光,可是她太累了,实在太累了,神魂一沉,就失去了知觉。
再见到裴元璎已是半月之后。严静秋在周围人的言语中拼凑起了来龙去脉。
朝廷的平乱大军挥师南下,同时召集各地郡县出兵驰援徐州。裴家父子领冀州兵马响应,星夜兼程,终于在屠城之日赶到琅琊。
解琅琊之围后,冀州兵旋即奔袭东海。奈何还是晚到一步,东海县令辜文潇夫妇战死,只来得及从逃出城的军士怀中救下他们的独女辜赤华。
严绍开城投降的举动令皇帝极为不满,念在他已殉城,家中男丁也尽数被屠,未降罪妇孺。
一无所有的严静秋母女遣散仆从,在裴元璎的护送下先行前往鲁郡,投奔严家三叔严弘。
叛军虽暂被击退,但又很快集结,直扑京师,裴元璎即将随军北上,刚刚经历生死的爱侣又要再次别离。
秋雨点点滴滴落上了城外的小亭,严静秋痴望着雨幕中远去的戎装少年。她纤细的皓腕上是一只碧绿莹润的翡翠镯,这是他送她的定情之物。
“静秋,我已经向严叔父表明了心意。你要为父亲守孝三年,三年之期一到我就娶你过门。”
“嗯,你千万保重……”后面的话淹没在索索的鼻音之中。
母亲的身体一天天变得衰弱,终于卧床不起。
裴元璎的父亲、伯父先后兵败身死的消息相继传来,严家的态度开始发生变化。
裴家的顶梁柱轰然倒塌,家族前途未卜,况且裴元璎又要守孝,难道还要白白多养这母女俩几年?
此时,孙家上门提亲要娶严静秋为填房,严弘大喜过望立刻应承。
孙家家主孙成武出身响马,招安之后靠军功起家,加之逢迎拍马无所不及,如今在淮南诸郡颇有势力。孙成武自知自己出身寒微,发达之后期望通过与大族联姻提高声望地位,鲁郡严氏便是目标。
若在以往,严弘绝不可能与之结亲。孙成武草莽出身,性格暴戾乖张,又贪财好色,况且去岁原配夫人新逝就着急续弦,绝非什么深情厚义之人。可如今形势倒转,时局直下,攀上孙家于族中子弟前途大有裨益。况且,严静秋只是侄女,用她换取家族繁荣倒也是桩不错的交易。
待裴元璎倍日并行赶至鲁郡,只看到孙府悬灯结彩,门前车如游龙,绮丽绚烂的灯影下,他看着被喜娘架着的,遮着红盖头的新娘,迈过了那道高高的门槛。
然而他却没看到,红色嫁衣下戴着翡翠镯的手臂上已经干涸成斑斑血痂的齿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