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的女儿也接纳了石人,石人唤她阿姊。
石人天资聪慧,学雕刻不过三日,就雕成一只石马,赠予阿姊。学棋不过一月,就能把曾是旧朝国手的隐士,杀得片甲不留。隐士每每输棋,必定叹息,说石人学什么都一点就通,唯独不通七情六欲。
石人与阿父阿姊长大,觉得自己跟人没有两样,于是心生不服,时常乔装成人,出入市井,如此数年,学了许多世俗之理。
一日,阿姊出嫁前,来问石人新婿如何。石人虽不舍阿姊出嫁,却赋词一篇,祝她燕尔新婚。
又一年,石人已学尽隐士所知,向隐士辞别,要远游求道,隐士叹息不已,把石人送上行船。
石人于是游历天下,曾吓到许多凡人,曾险些被斩妖除魔之人杀死,也认识了许多人,学到了一些神通。如此三十余年,又生乱世,石人在山中得一道人收留,拜师静修长生之术,却从一过客耳中,听到了故地的消息。
他辞师下山,再回故地,却见昔日家宅荒草没腰,隐士已入坟茔。
寻至阿姊夫家,才从阿姊儿子口中得知,阿姊前年病死在榻上,死前扔怀抱一匹石马。
石人落泪,至今始知悲痛。
石人于是不再遁世求道,为弥补愧疚,一心辅佐阿姊的后代。
阿姊夫家姓赵,在乱世中耕耘数百年,成了当年的大楚王朝。
石人见过王朝兴替,见过人心多变,历尽红尘中事,终于再度遁世,求成道之法。
他游历天下,又两百年,神通大成,终于准备跳出这方天地,成就大道。
就在这时,他结识了一位友人,这友人,却让他放弃了跳出这方天地的打算。
……
山亭里,李蝉把第二碗茶喝了大半,问道:“成道非要跳出这方天地么?”
灰袍男子道:“金鳞化龙,岂容于溪中?”
李蝉喃喃道:“那友人做了什么,竟能让他放弃成道?”
灰袍男子摇头,“友人并未让石人放弃大道,只是与他论道一番,叫石人悟出了另一番道理。”
“什么道理?”
“这就要说到道为何物了,就拿你修的《二十四真》法门来说,按一般的修法,要顺应天时,修的是‘见天地’。何谓见天地?且看。”
灰袍男子捏住石墩上的小青莲,轻轻一转。
轰隆!
浮玉山上大青莲,亦随之一转。
莲花一转,云雾皆散,天地异色。
日升月落,如伎人掌中跳丸。
前一刻,天清如碧,一转眼,斗转星移。
浮玉山上桃花开了又谢,玄都杨花散如飞雪。
杨柳阴里流莺飞舞,春江暖后野鸭争游。
才听罢惊蛰雷动,又见到清明烟雨。
“春。”
灰袍男子语气虽轻,落在李蝉心中,声如雷霆。
青莲再转。
旧皇城里夏气仍清,江都宫畔芙蕖满池。
街头巷内暑气如蒸,近城郊野蛙声蝉鸣。
“夏。”
青莲三转。
滺水滚滚,落木无边。晴空之上,一鹤排云。
黄叶丹枫,烟波浩荡。天高云淡,西风如刀。
“秋。”
青莲四转。
愁云惨淡,寒裘似铁。寒江辽阔,千里冰凝。
北风卷地,鹅毛大雪。天地昏瞑,万物伏藏。
却仍有青松不倒,白梅香寒,静待一元复始。
“冬。”
灰袍男子停手,莲花完整转过一周。
云雾涌动,又灌入浮玉山顶,遮蔽视线,天地再复原状,异象尽去。
青莲一转,观尽二十四时,李蝉心神震动,喃喃道:“这就是见天地。”
灰袍男子放开小青莲,“你的道呢。”
李蝉深吸一口气,平复心绪,他想到与母亲别离的渔家女,想到毕生献于剑中的老铁匠,想到常随魔、苍狴、妙音鸟、冬生,想到十余年来,见过的诸多妖魔。
他说:“妖魔也在天地中。”
灰袍男子击掌,赞道:“善!此即谓‘见众生’。”
“见天地是道,见众生也是道。”
“见众生……”
李蝉喃喃自语,眼中迷茫之色渐去。
他的意识逐渐清醒,眼前的云雾愈发迷蒙,山风渐隐,灰袍男子的面目,也逐渐变得模糊不清。
李蝉还有许多疑问,他朝中灰袍男子隐入雾中的身影问道:“石人的那位友人,成道了么?”
“他?”雾里传来一声喟叹,那若隐若现的身影,抬手指向西方。
“他在那呢。”
……
李蝉睁开眼。
大青莲、云雾、山亭、灰袍男子,都已不见。
他仍在种玉崖的洞府里,靠着石壁,夜风清凉。
前边,一颗妖星光芒晦暗,高悬未明的天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