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域城墙雪,西灯照老屋。
人间留三世,七回走奈何。
——引记·酆都鬼府
坠满狰兽纹样的青铜巨鼎从暮夜亥时就会开始焚香,青白馥郁的云烟环巡缭绕,很快就在这座宫殿弥漫开来,待至侍香之童将隔夜的麝香龙涎灰收集进黄花梨嵌灿烨螺钿镶银笼箱,由两个有气力的阿童用镀金的椎棒担着笼箱一迈一动离开,只需听那大殿朱门一拉一开,一推一合的笨重沉闷之声,这时兽鼎四溢的香云也刚刚好遍布宫殿内每个角落——划分行政执事区域的三十六部。
再有一炷香功夫,夜半月中,子时到,等候在殿外的文举之官就陆陆续续登阶入殿,分掌录事。他们手持寸长的白色象笏,头微低状,在夜色之下提裾躬身,为官作吏。
这群群之众,执宗祠严法,行刑罚赏得。这罗网深殿,管辖者必拜而受之,这铮铮铁律,管理者皆无情苛政。
十二根巨大玄天铁柱伫立成十一个参天高耸的巨大开间,周遭是汉白玉栏杆相围,悬挂着的螭首错落开来,沉丹墀之上的青锁殿门大开,烟云或沉铺开来,或缭绕于上,檐上各兽归位,这个地方,就好似人间的一所宫殿,是庄重森严的,不易撼动的高楼门墙。
一旁的鬼侍早已竖起长杆的荧灯,或撑起隽逸的旌旗,侍人交错开来一整列,恭候着郅孠宫外正在陆续进殿的司官们。
不一会儿,各部事物便开始有序开展起来。有的阴司们在手中撰写着什么,有的阴司们在各殿院之间穿梭往来传送着什么,处理着一系列事情,一个个整齐考究,穿着阴司的制服。那些殿院与殿院之间,有的相差一个长廊,有的相差一个校场,有的甚至相差一个大长场。
出了殿门,下了高台,荆和笔直端正的朝前走着,手上捧了一沓书印章记,但见他身袭褐红暗纹官服,头顶檐帽,留出两条流苏,环佩叮当作响,衣服则刚刚挡住鞋靴,身子高大,凌秀端正,步子稳缓,一丝不苟,只直直的就往前面走去。
他要去一处地方,一处和周遭宫殿都相距的远的极森严的一个宫址。
那是一个布满幽冥之烟气的院殿——罗昃宫,与往前的那几处别然不同,偌大的地方,只有这里一座,且恢宏,且巨大,似庄严佛净土,如法门般肃穆。
如果说,那些以致孠宫为首的宫殿都在广场的西边,那么这一处罗昃宫的宫址就在广场的东边。两宫之间,直接相距了一个大广场。
广场之中,月华之下,罗昃宫殿四周,青烟缱绻逶迤,零星的各处,同样散落着几个匆忙的阴司、鬼侍。走过宫前立着的双阙高楼,路过两边并排的十八个大常旗,再步入高台,行阶梯上,就来到殿门之外了。
而这殿门里面,一个席地而坐的人,模样好像是死了,瘫坐着,好像要腐烂成一滩泥。佝偻着背,皮肤灰白枯槁,堆砌老褶,衣服拖曳在地,极致于耄耋之态。仿佛,他已经很老很老了。
整个殿院,除了留出中间部分外,他的前后两处都是些半圆香案,燃着生灵命魂之香,然后就是阶梯状的烛台,烛台之间层层相叠,个个相排,每各烛台之上遍布白色的蜡烛,从地之下至顶之上,灯火遍布宫殿,整个宫殿都被烛光所包围。说是辉煌,却也荒诞。
许是察觉到什么,他慢悠悠起身,穿起鞋履,好像是觉得痒,又用手尖处的长指甲抓了抓头皮,指甲扯动他散落不修的灰发,刮动头皮的声响在大殿内别样的清晰。
其中一个蜡烛骤然燃起,灯光盈盈跳动。
他轻轻叹息了一下,老声横长:“芣苢回来了”。
这灯烛可管鬼。里面的所有蜡烛,每一只,都代表了一只鬼。
才说完话,大殿的门就被打开,荆和拿着一捧文书走进来。
老者又跪坐在一旁,呆疯颓丧,自顾自沉浸着,但也随意道:“荆和,去接一下,芣苢多半是回来了”。
荆和一笑,恭敬颔首,“是,大人”,这脱口而出的是如死气沉冰般的尖冷和轻缓,有如一丝不苟的铁律和锁链,比芣苢那冷气团团的嗓音还坚冷得不可捉摸。
不过荆和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来到老人身边,“大司命,您又不爱捯饬自己了。”说着上手,帮着老者打理了一下散乱的头发。
老者好像仍旧待在自己的世界里,但也还是作出回应:“老了,愈发的不爱动弹了。”
“大司命,您又说胡话了”,荆和说完,老者没有再答,也挽好头发了,只听门又一开一合,殿内又安静起来了。
那城墙之外的奈何桥上,飘着簌簌而落的新雪,河面上微波泛皱,如春丝,如蚕绸,缓慢疾行,这是过阴风,从人间而来,穿过鬼蜮,来到酆都,仔细闻闻,还夹携着淡淡的人间来的纸钱香火气息。这刺骨的雪,落到地面上白了一层,落到桥上厚厚的堆积上了一尺高,而落到流动的河水里,便融化进去,化为刺骨的水,成为没有源头没有尽头的忘川之水。
酆都城门外,终年飘雪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