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第二天早上叫醒我的不是躺在我身上的李牧风,而是我的生物钟,但醒了之后确实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又怕吵醒李牧风,于是披了个披肩坐在落地窗前,看繁星褪去,东方渐渐露出鱼肚;看层雾缭绕,远黛青山不再敛容。平时这个点我应该在院子里跟着师哥师姐扎马步吧,这种惬意的时刻确是少有的。
我感到身后有人在用手勾勒我的纹身,那种有点痒又酥酥麻麻的感觉,似有细小的电流穿过我的身体到达心脏,一阵悸动。
我知道是他。
正当我向左转头不见人影,下意识向右转的时候,他像一只狩猎的猎人等待着猎物自投罗网,没错,我就是那只猎物。
没错,就在我转头的一瞬间,毫无预兆又准确无误的碰上了他的嘴唇,他得逞了,得意的笑了,又赶在我发火之前对我说。
“早安。”
“还有,谢谢阿是的早安吻。”
他真的很会撩拨人心,每次把我气的牙痒痒又拿他没办法,但又在我最伤心,最落魄,最无奈,最彷徨的时候出现在我身边,他就是故意的,抓准了我就吃这一套,他绕到我的另一侧坐下,搂着我却什么话也不说,就静静等着太阳升起,看一切重焕生机。
“李牧风,我昨晚听到了蝉鸣,是不是春天要走了?”
“瞎说,这青藏高原哪有蝉,我们这儿只有羊。”
一大清早的就破坏氛围,这让我很不爽。
“我们该回去了,再不走,师傅他老人家就要杀过来了。”
他亲了一下我的额头,“好,再留一天,我们好好向乡亲们道个别。”
我也听不懂藏语,就一直跟着李牧风同人家合手作揖,但有一个老奶奶一直拉着我的手不肯放,嘴里也一直喃喃着,我是真的听不懂啊,只能一个劲的微笑点头,她最后居然把手上的玉扳指摘下来,套到我的手上,我下意识要还给她,一直站在旁边不吭声的李牧风突然说,
“收下吧,奶奶从小看着我长大的,她这是认准你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谢谢她,便把包里的佛经送给了她,佛会永远保佑心怀慈悲的人,也谢谢他陪伴我的李牧风走过那么多不为人知的岁月。
我们风风火火的出发,又风风火火的回去。和出发前不同的是,我和李牧风之间多了些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粉红泡泡。
但师傅的表情却一直都是阴沉沉的,明里暗里的提醒我,说我心不在焉,唱戏的气息都紊乱了不少。
又是那个熟悉的堂厅,师傅犹豫了很久,终于开口:“小寒,你怎么……”
我抢在他说完之前开口:“师傅,我不想再唱戏了。”
师傅没有愤怒的神情,煞白的脸色透露着他的失望:“小寒,你知道的,江南柳家百年了就出了你这一个好苗子,你是老天爷赏饭吃,你知不知道!你……”
我再次打断他的话:“师傅,别再劝我了,放我走吧。”
师傅沉默了许久不肯开口,他仍然倔强的说:“和我下最后一盘棋,赢了我就成全你。”
我重重跪到地板上,震的身子都有些发麻,情绪到达了一个点像决了堤的洪水突然爆发:“师傅,对弈不管输赢都是没有结果的,我的心乱了,永远都唱不了昆曲了。”
师傅早该想到这个结果,但他还是难以置信的闭上眼睛:“是因为……牧风吗?”
“小寒,我从小教你沉心静气,清醒点,你该知道的。”
我的泪水一滴一滴往下落,晕深了浅灰色的水泥地板:“我知道,我不敢忘!我十二岁登台到今天,唱了八年的《牡丹亭》,谁曾想我才是那杜丽娘!师傅,您也是唱戏人,锣鼓一敲又开场,呕心沥血尽唱他人曲,又有哪段戏文有过你我真名姓?”
汤显祖的《牡丹亭》流传至今四百多年,戏外春秋轮转化作尘泥,戏里多情风月人却从未曾白过鬓。
满座同悲喜,一朝知炎凉。
“我也知道,也许我和李牧风的相遇就是个错误,若是没经历过,又怎么懂得苦海回身早悟兰因?因他是假霸王,我是真虞姬,他读不懂戏,我却早就出不来了。”
我就是长在这方寸戏台上的人,再也下不来了。
师傅左手撑着桌子捏眉头,右手冲着我挥了挥。
“你走吧,心不在这儿,留个傀儡也无用了。”
我重重朝师傅磕下三个响头转身离去
从此再无江南柳如是。
偌大的江南柳家,偌大的柳园,又只剩师傅一个人了,我也知道,师傅根本就不是只想让我出名,而是想有个人能继承昆曲罢了,是我深陷囹圄执迷不悟,是我不知悔改。
我终于永远走出了柳园,但我的郁闷不减反增。
离了昆曲我又能拿什么安生呢?十六年的昆曲生涯不过是替众生把人间一历,唱尽众生相,有毁誉,有得失,现在,我只剩李牧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