旗袍却禁锢着呼吸,一张一合都像被牢牢上了一把锁,重重的锁,铁质的锁,生锈的锁,硬生生坠着她往迷蒙里走去。
清晨的海城还醉在大雾里。于是零星叫卖声都显得温柔了,街上的吵骂都像低语喃喃了。路面上厚厚的积雪被铲起来,飘飘洒洒地扬起雪雾,然后回进地里去,小吃摊贩煮开的水蒸腾起来白雾,源源不断从大锅里冒出来,像一条条大白龙把所有人都吞进去,有的,还带着袅袅香味。水汽无一不往上升腾,地上干涩的冷却不停缠绕著小草一样的盼儿。
刺骨的风早已啃噬尽了衣物,穿过皮肉,跑进骨头里去,像是要把血液都冻僵,骨髓都吃尽。黑布鞋早已不是一双鞋了,而是盛着她冻掉的双脚的一盏器具。可怜的盼儿控制不住地发抖,却又害怕被王妈妈看见,免不了又是一巴掌,于是就把脸埋进单薄的衣袖里,狠狠咬着胳膊,强行忍着颤抖的欲望。
这对于盼儿来说还是个极其陌生的地方。而此时穿着这样一件在村里只有“不守妇道”的寡妇会穿的“露骨”衣服,缓缓走上大街,就像脱光了衣服站在戏台子上一样。
但盼儿被冻红的脸已经没办法再红了。
路边停了几辆黄包车,一旁聚着一推端着海碗一边吃饭一边等客的脚力车夫,汗巾,布袄,黑布鞋,还有那一双双直勾勾盯着盼儿的眼睛从碗边露出来,都汗津津的,带着一股“男人的臭味儿”,在寒冷的冬天热烘烘地蒸腾起来。
不时还有差点喷出饭菜的口哨声响起,就像一束束聚光灯打在了手足无措的小丑身上。
盼儿不想再往前走了,那些眼神让她害怕,但突然伸过来的那一双枯木一样的利爪又紧紧抓住了她,力气大得自己挣脱不开,生生掐进肉里了。
头上的红花让她只能低头接受这些赤裸裸的目光,那目光带着审视,戏谑,还有浓浓的欲,那东西盼儿还看不懂。
老鸨领着她走到早餐摊子旁的一处胡同口,那里站着许多女人,每个柱子后面都站着一堆,像一群苟且偷生的蟑螂。
她们不时探出头,摆着手,但凡遇到一个路人就熟练地抛着媚眼,然后娇笑着扭动起腰肢。不用想,她们是一群招徕客人的娼妓。
胡同口很脏,有泼出去的废水,有白菜帮子烂叶菜,还有黑乎乎的雪和脏兮兮的地。
但她们不嫌弃,仍然守着这里的下水道,卖力地当一群顽强的虫子或者是一群老鼠。
但在把一切都冰冻起来的冬天,钱哪里是那么好挣的,更何况是这些最下等的娼。
无一例外,她们都冻得发颤,嘴唇发紫,却又不愿意贴在一起,只能一个个抱着膀子,又在有人走过时狼狈地舒展开身子。
穿着单薄的女人们还在叽叽喳喳谈论些什么,但无非就是近些天又有哪位青楼女子被军爷收作姨太太啦,哪位“姐妹”得了花柳病死啦,又或者哪位好命的被赎走啦……这些相互听说到的“趣事”
盼儿的加入只是让叽叽喳喳停滞了一下,然后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只是不少眼睛都开始默默打量着这个单薄的小姑娘了,打量着这个她们以后的对手。
老鸨把盼儿带到了地方,恶狠狠地叮嘱她好好学着,然后就晃着离开了这个味道不好的地方。
远处的街上,盼儿又看见了那位叫玉红的女人,她披了一件外套,正给一个坐在黄包车上大腹便便的男人点烟,胡同口的人瞧见了便又开始掩着口鼻窃窃私语了起来。
忽然,那男人抬手给了玉红一巴掌,不一会儿又饶有兴味地把玩起她的下巴,让人摸不清脾性。但玉红显然已经习惯了,仍然魅惑地笑着,脸上的表情分毫未动,弯下身子探到男人的胸口,然后淡定地伸手接过一张票子就扭着腰走了,还带回来一件灰色毛呢大衣外套。
“看什么看,没见过男人打女人啊,切,还不是都一样。”翻着白眼的女人冲那□□头接耳的喝了一声。
“挡什么路呀,小黄毛丫头。”女人撞开了呆住的盼儿,然后就抬着头摆动着胯像只凯旋的白鹅一样走进了深巷里,带过一阵温暖的香风。
叽叽喳喳又开始了,在一群□□的拥挤里,太阳早已升起来,只是被挡进云层。
小盼儿成了她们中的一员了。
海城,林公馆。
“李妈!我的焦糖布丁怎么还没端上来啊!”
“快了快了小姐,您稍等。”
炉火烧得旺盛,把金碧辉煌的大厅烘得热热乎乎,都快要叫人忘了这仍是个寒冷萧瑟的冬天。黑烟从排气管道走,直通外面的烟囱,熏不到屋里。红松木地板正中央的大理石长桌上正摆着一盘又一盘的瓜果零食,几乎不带重样儿的,桌子边缘另有三杯咖啡和两杯茶。
水晶吊灯亮闪闪的,稳当悬在印有花纹的天花板上,即使没开,依然反着奢靡的光。
“三姐呢三姐呢,怎么还不下来。”
“啧,你这孩子急什么,你三姐身子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