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岫再次清醒时眼皮沉重,她竭力睁开双眼,房中景模糊入目。团花纹粉纱半透鸾帐低垂,帐上金线密绣珠石蕊西府海棠,帐中烟气氤氲,如身至幻梦,摇曳不清。
沿帐隙向外窥视,纱圆灯悬立檀木方桌,晦暗烛火隐约照亮视野。灯柱旁陈列金龙腾云浮雕铜香炉,满室烟气自炉顶袅袅腾散。春凳上明黄人影衣衫轻薄,正袖手拨弄炉灰。
是皇帝。
有奇香盈室,鼻息间热意起伏不休。脖颈后胀痛无比,裴岫下意识欲抬手揉按,双手却软绵无力坠回暖榻上,砸出一声闷响。
帐外人闻声靠近,一只拇指戴汉白玉扳指的宽厚大手将帐幔掀开,着明黄龙绣贴身寝衣的年轻人影探首进来。
“裴卿。”皇帝眼眸含笑,抚向裴岫脸颊,粗粝指腹轻轻揉蹭过她面皮,仿佛带了怜爱意味,“夜宴上裴卿陈词着实精彩,叫朕愈发心痒。好在今夜过后,裴卿,你将属于朕。”
皇帝身上龙涎香气侵入帐内,裴岫察觉似有热意自肚腹向四肢百骸流淌。她意识昏沉,半阖美眸,张口欲喝问千万句话,唇间只溢出一声柔软轻吟。
这声息犹如催人毒药。皇帝双目发红,喉头滞涩,一把将帐幔重新合上,俯身覆住裴岫。
世间恶者,见繁花之美,必欲摧残之;见青竹之直,必欲摧折之。譬若摘月入怀,宫锁珠玉,最教迷色帝王心驰神往。
“裴卿如此一面,甚美。”他撩起裴岫鬓边青丝,在鼻下轻嗅片刻,神色愉悦,“不枉朕特地候到此时,爱卿半是清醒,反应果然动人。”
龙涎香携了皇帝气息,欺得如此近。裴岫目眩神迷,险些主动攀上皇帝肩膀。她咬破舌尖,逼自己同身躯上异样对抗。
如斯恶人,怎敢沾染于我……
裴岫强撑眼皮,拼力抬起右手。
美人玉面,朱唇染血生艳。皇帝频频滚动喉头,低首凑到裴岫颈侧,嗅闻女子娇香。同时指尖沿玲珑曲线缓缓下探,捻住裴岫中衣系带,心神荡漾。
只消将它扯开,玉软娇香,无遮无掩,尽在身下。
“朕的裴卿……”他哑声呢喃,赤红双眼,施力扯动。
眼见那系带就要松散,肩头忽传来剧痛,猩红血色溅落,滴答染脏裴岫雪色中衣。
裴岫抬起的右手无力垂落,她趁机从皇帝身下滚出,跌落在地。又一刻不敢停地攀扯身侧一切可攀之物起身,跌跌撞撞奔逃向外。
皇帝一时顾不上那逃脱的香软玉人,手掌转捂住血流如奔泉的肩胛骨,一枚小巧的袖里剑深深扎进其中。
眼见那娇影消失在门外,欲念并未消退,反被怒火与兴味逼得更为深重,灼似燎原巨火,皇帝怒喝一声:“来人!将她捉回来!”
先前极致的屈辱迫使裴岫取得短暂清醒,而今月色朦胧,雪覆遍地,院中巨树枯老,尽是寻常院景。她辨不清所在何处,只得循长廊拼命奔走。
赤足若于云上轻舞,每一步都踏不到实处。寒风在耳侧呼啸,她身裹薄薄中衣,小腹却迭起滚烫热意,灼烧得她几乎迈不开脚步。
裴岫咬牙,将左手袖中藏剑取出,狠狠扎进臂膀。
剧痛让她眼前清晰了片刻,她依稀认出,这处依旧在集英殿内。若走出前方几丈远的拱门,便能望见门前留候听用之人繁多的正殿朱门。
不能——
身后有内侍匆匆追逐的脚步声,身前是觥筹交错的宫宴场。
若被内侍抓回,今夜结局可以预见;可若以如此狼狈形容姿态出现在宫宴众目睽睽下,后果更不堪设想。
裴岫虚软步伐慢下,清瘦身影藏进回廊阴影中。庭中枯树积雪,斜影宽大,将她遮掩严实。但雪地明亮,臂膀斑斑血迹似雪上红梅,盛开一路。有心人只消追寻片刻,就能索迹到此处。
果然不过须臾,内侍尖利着嗓子喊:“这里有血!”
裴岫将中衣掩紧,昂首望月,雪花沾落她细密眼睫。她轻轻眨动,似有雪化的一滴泪珠沿脸颊滑落。
她起身,视死如归地往拱门外踉跄行去。
宋肃被嘉懿太后手下内侍半请半架送出集英殿正殿,本该即刻出宫,省得再碍着贵人的眼。
偏他们这些返京将士囊中羞涩,赁不起车架,先前来时几个同僚同乘马车。而今他孤身被赶出殿,使唤不动驾车人,百无聊赖地在廊下拢雪,消磨时间。
集英殿正门前一丛侍卫行色匆匆而去,声势浩大。宋肃随意看去,见有眼熟之人跟在侍卫丛中,是那大大斥责他一顿的裴岫的身侧婢女。那婢女神色焦急,连执毡帽的手亦在发颤。
这是裴岫出什么事了?
宋肃有些幸灾乐祸,哼笑一声,并不上心。
自殿门口向偏僻处辛勤滚出一只雪球后,宋肃拍净掌上雪屑,正要再滚一只,起身后竟见那被他幸灾乐祸之人乌发披散,双手拢紧中衣,自暗处极隐蔽小门中踉跄走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