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暮天寒时,风雪满东都。
钟鼓声敲响,车马成行,次第踏上已除尽雪层的御道。落雪簌簌,蹄音嗒嗒。待车马转过宣德楼,忽有人声喧哗,夹杂断断续续质问声,打破这须臾宁静。
一辆马车闻声偏离御道,停在楼前。
“何事喧闹?”
廊下红衣软甲之人正同面前跪倒的内侍争执,身后飘来细细女声。他循声回望去,见有华美马车停在角门外。白狐毛车帷镶珠嵌玉,一只纤纤素手撩起帷角,帐后隐约一双美目。
红衣人朝马车遥遥顿首,“扰了夫人雅兴,实在抱歉。他方才冲撞在下,不过训教几句罢了。”
青衣内侍看那驭马之人形容熟悉,面色变了几变,转面向马车稽首不起,语气比同红衣人争执时恭敬许多,甚至隐隐染上惊惶,“答裴大人话,奴才扫雪忘记时辰,误惊扰这位贵人。奴才不敢再犯,求大人饶了奴才这回!”
帷外玉手收回,珠帘相撞,车帷合拢,将那双美眸掩藏于帘后。
裴岫细细认了那内侍几眼,收回搭在车帷上的手,掌心摩挲受风沁冷的纤细指尖,同身旁婢女道:“那青衣内侍,你可曾见过?”
婢女摇头,“不曾。”
“呵,车马规格循矩,他识不出,却知马车中人是我,看来是识得我这从未进宫的驭马人?”裴岫神色发冷,“宫中近年不曾进过新人,却连你也不识得。又不知是谁家内线?后患万不可留,寻个由头,带去掖庭局。万万莫叫他逃躲了。”
那驭马者领命下马,沾湿足尖抵在匍匐的青衣内侍额前,居高临下道:“冒犯贵人,不知好歹,把他抬去掖庭局!”
四下有侍候的内侍听令上前,左右上前,就要架起青衣内侍臂膀。
青衣内侍张手抱住驭马者足靴,“奴才再不敢犯,求裴大人饶奴才一命!奴才愿给大人当牛做马!”
驭马人嗤笑一声,并不答话,脚下用力将内侍甩开,径自登上马车,高扬马鞭。马车复归御道,将廊下内侍哭求声同红衣人复杂眸光抛在雪中。八宝珐琅灯耀及车帷,外饰玲珑珠玉夜色下光华夺目。
目送马车行远,红衣人回想起车帷后那人的短暂一瞥。
原来马车中并非哪家官员夫人,竟是那盛名在外的裴尚书令,裴岫。
裴岫此人,当属今朝一大传奇。先帝朝时,她侍奉嘉懿太后左右,寂寂无名。待新帝登基,嘉懿太后垂帘听政,她竟领太后懿旨,大方行走后宫前朝之间,于后宫领了秉笔女官一职,前朝任一品尚书令。
如此行径,前无古人,又有伙同嘉懿太后牝鸡司晨之嫌。
因此朝臣百姓,大多对裴岫嗤之以鼻,甚有那书生所作打油句“裴岫裴岫,既赔又朽”传遍东都。
倘她性情上佳,或许骂名不显;偏生众人传闻她行事暴戾凶狠,如方才她瞧过一眼,便要将人充入掖庭之事常有发生。而入掖庭者,大多被她随后以轻飘飘的借口,责一百重杖,丢了性命。似这般轻易丧命在裴岫手下之人数不胜数。
然新帝羽翼不丰,嘉懿太后垂帘听政一日,裴岫便大权在握一日。故前朝后宫,大多畏惧这位裴尚书,更有许多人希冀这等女子任尚书令的荒唐行径早日终结。
红衣人不曾轻信那等传言,可亲眼目睹了这一遭,也将将信了七八分。他面色凝重,一时不知今日故意留待这处,候她上钩一举是否冒险。
他只心道试探这位司掌后宫规矩的秉笔女官一番,竟意外害了这无辜内侍!
不论红衣人亲眼目睹裴岫残忍行事后作何感想,那架马车已然远去。御道上车马渐稀,红衣人终于记起今日正事,连忙许诺那痛哭流涕的内侍自己定保他性命无虞后,匆匆奔向集英殿。
一刻钟后,华美马车停在集英殿前,裴岫挑帘下车,向殿内缓步行去,婢女华音紧随其后。
风雪愈重,玉沙横卷。裴岫纤窄腰间束犀皮蹀躞,仙鹤团纹紫宴袍外披的银鼠毡斗篷沾染银粟。冻天寒地,几步路走下来,华音已频频伸手拂落她毡帽上冰花,关切道:“天这般冷,大人可受得住?”
裴岫眉目间神色疏淡,“只身上有些寒气罢了,稍后吃几杯酒暖暖便是。”
纤弱身形步入集英殿,顷刻无数目光或隐或显,或畏惧或厌恶,悉数加注而来。
裴岫面不改色,平视前方,于御前告罪:“臣因故来迟,望官家、太后娘娘恕罪。”
“无碍,夜宴尚未开始。况哀家知晓裴卿最是守礼,定是有事晚了旁人些许。”嘉懿太后端坐金凤高座,并未多问半句,淡笑道,“裴卿落座罢,且看,尚有一人未到呢。”
裴岫垂眸谢恩,依言落座后,目光淡淡掠过其余官员。
华音递来一杯暖酒:“大人,已试过毒。”
青瓷杯盏入手尚温,裴岫将它捧在掌心,温暖麻木指尖片刻,才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暖意自手掌蔓向肚腹,浑身热融,裴岫搓弄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