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让他未寒的尸骨与钟鸣月离了婚,但托应夫人早年弄出来的腌臜传闻,他倒不好将事情做绝,对外仍称钟鸣月是应家的二儿媳,两家交往亦是一切如旧,不曾变化分毫。
他这番举动,落在贺清越眼里,真说不好是为了弥补应华年生前所求未竟之事,还是仅仅为求得一句问心无愧。
至于应嘉涵,依旧是应小少爷,不管他做多少离经叛道的孽事,也遑论他的出身到底有多么昧地瞒天,始终不改的是他在应家的身份。
他当然觉得不公。
凭什么初弦被千夫所指,凭什么她在九岁那年因为毫无来由的一巴掌成为弱听,凭什么他总在她眼里看见孑然一身的孤乏。
他想起很多年前自己随手在机场搭过的小姑娘,比现在的她更小更无助,他后来又将她遗忘,直到那场被困研究院的冷雨才终于把她想起。
他找程润喝了整夜的酒,那晚的自在居烟雾缭绕,而他不动如山地坐在青白烟雾中央,捻着指端的长烟沉沉出神。
程润嗤笑他为女人搞一身狼狈相:“你为人家戒烟,你不说她能知道吗?就初弦那个迟钝性子,她指不定是觉得你年纪大了需要养生。”
难道她不知道,他就不能为她做什么了吗?
贺清越觉得不是这么个道理。
贺、应两家多年交好,他和应如斐有多番经济合作,算不上知己,却也是彼此默认的朋友;两位老爷子更是常年往来走动,他其实不必把事情弄那么难看。
正如初弦说过的,“可以体面一些的办法”。
但是短短几日,贺清越雷霆手腕,将与应家有过的一切人事拨扫干净,甚至颇有些伤敌一万自损八千。
至于钟家——他与钟家向来无甚牵连,对方根基亦不在南城,所以他只动了钟鸣月名下的产业。
钟鸣月怒极气极,电话拨进来他甚至懒得接,反手将对方号码拖入黑名单。至于父母那边,只说“私事”。
私事是什么事,又私到何种程度,不得不令人深思。
他一番连敲带打的动静下来足以搅乱南城圈内格局,不少人好奇得双眼通红,就想知道应家是与之犯了什么嫌隙,才引得小贺总大动干戈。
据传,应如斐给贺清越拨了十二通电话,但他无一接起;又据传,应家那位最大的话事人曾约见贺董事长,但对方只是万事不关己地摆摆手,说自己早就不管事啦。
应华章一瞬间沉下脸色,咄咄逼人:“贺兄莫不觉得令郎行事过于荒唐?”
贺宗文笑也不笑,摇头道:“难道你们应家做的事情,就很光彩?”
应华章怒道:“我们做什么了?我们分明什么都没做。”
那位与初弦曾有一面之缘的老太太在这时候从他身后走出来,霜雪银发梳得齐拢,她双手端在胸前,年老却依旧掷地有声的话语穿风而来。
“错就错在你们什么都没做。”老太太抬眼扫过他,又很快地垂下,似乎是不耐,又似乎是厌烦:“看在应远帆的面子上,往后那孩子的事情你们不必插手,这么多年放任不管,往后也无需管。她自然会有疼爱的她的亲友,无条件站在她身后为她撑腰的家人,那孩子姓初,与你们家并没有任何关系。”
应华章觉得好笑,便问:“与我们应家无关,那冒昧问一句,和你们又有什么关系?”
云芳老太太往后瞥一眼贺清越,后者似笑非笑地挑了挑眉。
“初思是孤儿院出身不错,但她那短短三十几年的人生却不曾有过一星污点,非要说的话,她这辈子最大的错处就是和你弟弟那浅薄如水的缘分!初思还在时,多少人骂她,她又因此搬过几次家?连累着那个孩子也跟着她东奔西走。”
老太太目光精如闪电,一瞬不瞬地盯紧应华章:“她年轻却因癌症去世,先不论她不是高危癌症,她有尚且充足的存款,也有人帮她照顾孩子,为何还是薄命?难道不是因为劳累多思!”
她在应华章越来越难看的脸色里落下言尽于此的最后一句:“收养初弦那姓黄的男人,他的小剧团几经打压,若非如此,初思未必劳心劳力。这其中有没有你的手笔,应总你最清楚。但若说没有你的默认,你胆敢当我的面摸着良心说吗!”
老太太最后两句话,彻底撕下他这几年自欺欺人的伪装。
他当年让初思来送他一面,存的不是愧疚追悔,也不是感同身受,他只是在想,凭什么你能安安稳稳地生活,凭什么你和你的女儿能当做一切都没发生过一样。
你根本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你也不知道他这些年为你做了什么,他说要带你离开南城的那天你为什么不来?!
种种诸如此类的诘问和怪责。
——你为什么不来?
如果你来了,你们逃了,应华年或许不会死。
但他忘了,那根本是应夫人精心布置的陷阱,而他在其中,并不是完全无辜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