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节,月初寒尚小,故云,月半则大矣。
小寒,干支历子月的结束与丑月的起始,冷气积久而寒。
*
一月五日,大雪凛冽。
应老爷子今日在终南别馆设宴,特请贺清越。
终南别馆是应家三代传下来的产业。
传闻这里曾是某位贵族的府邸,占地百亩,依山傍水,湖光山色,世外桃源。
夏有“清凉泉”避暑,冬有“忘川阁”赏雪。
春来可观满山浓桃艳李,秋来可望遍地橙黄橘绿。景色四季皆宜。
今日小寒,风雪料峭,倒是能赏一番极难得的雪景。
犹记前几年,他与应家长子相谈生意,彼时宴局便设在终南别馆的“上林观”。
入目一架玄青影壁,笔锋遒劲,铜筋铁骨,赫然是司马相如《上林赋》。
贺清越微微停了步,三步开外的旗袍女郎听音辨位,也跟着顿足。
此处山清辽远,林庭葳蕤,偏逢凛寒白雪,深青浅绿交织纯洁霜白,他低了眸,抬手,姿态闲闲拂去肩前薄雪。
拐过曲阁高廊,旗袍女郎双手端于腹前,笑意盈盈:“贺先生,您请。”
贺清越稍一抬眼,满目松林白雪之中,撞入一道纤瘦雅致的身影。
赤红飞檐缀着一串花纹繁杂的铜铃,铜铃内饰一条古旧红线,下端悬系木色签片。
她凭栏而立,细白手指捏住边缘泛黄的签片,轻轻一拽。
签片写的瘦金体,看不清,但不难猜,该是是一些寓意极好的托词。
铜铃摇曳、清脆琤琤,天地间荡开极轻极脆的铃声,绕耳不绝,惊扰林间飞鸟。
仿古雕花玻璃门应声而开。
身着绣龙唐装的老人拄拐前来,撞铃的少女快步上前,稳稳搀住老人。
台阶落了一层薄雪,贺清越立于玉阶之下,微仰着目。
他是轻薄浪荡的一双眼,奈何身骨里撑着书香底蕴的家世,倒也衬出几分清正。
看着老爷子,他笑一声:“老爷子精神矍铄,近来身体可好?”
应老爷子爽朗大笑:“好得很!来,清越,给你介绍下,这是我孙女,初弦。”
老人侧低头,嘱咐她一声:“按辈分,你该喊一声小叔叔。”
她倒乖觉,嗓音甜糯可欺:“小叔叔好。”
小脸微微正着前方,眼却抬也未抬。
贺清越微挑了眉,不应,也不答,反转过话:“老爷子好风雅,赏雪品茶,人间自在。”
应老爷子招他上来,贺清越人高腿长,三两步跨了台阶,近了时,隐约可闻他身上很淡的檀香。
初弦不动声色地向后撤了半步。
贺清越眼神睨过她,随意打量。
她不接这场眼神交锋,仍是温顺模样,方才喉间溢出的甜柔化雪消散。
“只怕是赏一次,少一次咯。”
应老爷子示意他先进门,贺清越微微一笑,搀了老人另半边胳膊进到内厅。
一间宽阔茶亭,设有曲水流觞,云木茶几已经滚好风炉,清冽茶香四溢。
贺清越臂弯中搭着刚解下的深灰长款西装,内搭剪裁精良熨帖的白衬衫。
他绕了圈鸽灰绒围巾,随手搭在博古架。
两人于对首落座,初弦并膝而跪,鸦羽漆深的眼睫搭成一弯小桥,眼下的影儿淌成一弯温柔的月。
她信手持着一方铜金长勺,敲开方圆茶饼一角。
学习茶道的手指总是漂亮,修长、精致,彷如一尊琉璃瓷器。
视线上移,不带任何意味,看她。
她是极白的肤,比雪色清透三分,衬着乌浓的发,黑白交错,无意的惹眼。
应老爷子上了年纪,眼神有些不大好使,没察觉两人之中不同寻常的暗流,他起开眼镜,架到鼻梁。
“清越啊,你爷爷最近怎么样?”
贺老爷子在美国养病,是以贺清越适才结束探望回国。
“还是老样子。”
贺清越淡笑,目光重落得端正,眼尾偏又时不时落入一抹欺霜赛雪的白净。
她高抬了手,将筛过的茶末倾入一方小小的匣子,继而注水入茶釜,蒸腾的迷蒙白烟蒙上她纤浓眼睫,有几分沉甸甸的重,好半天才一眨。
应老爷子忆起昔年老友,难免惆怅地叹了叹:“我怕是撑不到去美国看他了——初弦,找个时间,你替爷爷去看看。”
初弦在一沸时加入枝头雪水,正用细长竹夹有序搅动。
两人叙旧才起了头,话题中心猝不及防就岔到了她身上。
贺清越饶有兴趣地移过视线,等待她的慌乱,或是失态。
然而她只是更低地垂下眼,眼睫扫开一剪烟煴,很轻地答道:“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