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树是最后一位抵达饭厅的。
他从前厅后穿进来,用肩头掀开墨绿绒帘,因他的双手间正搭着一条温毛巾擦拭着,碰上迎面而来的餐台,他面无神色地避过去,直走到玉生的餐椅后,接着,他留有余热的双手伸到了她的耳后。
玉生一痒,一惊,然后才意识到自己不该惊。
李文树道:“不烧了,太太。”
玉生回眼望了他一眼。
他仍然穿得十分高雅。推餐台的女人来接过他的西服外衣,这时玉生才听见李文树唤她道:“鸳儿,你是叫做鸳儿?”
女人点一点头,道:“是的。”
李文树微笑道:“哦,请你将这件外衣挂在前厅。”
女人又点一点头。回身前,她将餐台上的雪梨水放在了玉生的面前,她道:“太太,不是很烫了。”
玉生向她道了谢,抬眼才看见她的脸,她或许要比梅娣小几岁。
李公馆的饭厅开饭时是不点灯的。白玻璃餐桌顶上的英国彩绘吊灯亮起时,金黄灯影重重打向转动的餐盘,玉生觉得自己像在看画,画里食色让人垂涎,但她只是看着餐盘里的银白餐具出了神,盘边摆了一把精细的小刀,盘中放了一块鲜红的牛肉。
李文树将那一整套餐盘都放回了餐台,而后他望向李成笙道:“成笙,我忘记嘱咐你,有一点至关重要,你嫂嫂是不吃牛肉的。”
李成笙正擦拭酒杯。
他放了放手中的帕巾,转身先将擦好的最后一个杯子递给了李爱蓝。李爱蓝已经换下宝蓝睡袍了,自此之后她再没有在除她房间之外的地方穿过那件宝蓝睡袍,她的洋裙样式和孙曼琳大不相同,没有宽松如伞的裙摆,倒像一只只西式长瓶,瓶口至瓶底雕满了花,她最爱宝蓝色,所以即便穿了件橄榄绿绸面长裙,裙边长至脚踝,也要在裙边刺一圈宝蓝色锁边。
李成笙皱眉,立即怪罪起自己,道:“堂兄说过,我竟然忘记了。”
李爱蓝忽然笑了笑,道:“为什么不吃呢?”
李文树道:“爱蓝,就像你不吃虾,只是不爱吃而已。”
他坐着,又起了身,取来了摆在正中的浓汤。这时玉生终于望见旁的一双手伸了过来,这双手洁净的什么都没有,甚至连婚戒都没有佩戴,但她已经结了婚。
安华姑妈的手落在汤碗上,说道:“我近在咫尺,你就坐着不好么。难道你在英国时,也常站着吃饭吗?”
像是责怪,又像是取笑。
玉生想,安华姑妈应该要比自己的母亲大许多,因她是李文树父亲最大的姐姐。尽管她的精神面貌是年轻飞扬的,但眼角的细纹盘根交错,不比她的双手平滑温软。
而后她望向了玉生,注道:“我今天只是第二次见你。”
玉生怔了怔,唤她道:“姑妈。”
安华姑妈笑道:“其实我这两天是到苏州玩去了。你生着病,原本文树托我发婚书,我想了想,要摆宴的话还是等年后再发,所以只发了我们李家的,路过苏州,顺便拿了一份给了你四姑奶奶,她如今在那里开西洋歌剧院,倒热闹的呀。”
餐桌上正递来李文树的酒杯,倒半杯满。
李文树放着它,道:“姑妈这次从苏州回来,以后就在公馆里住下,你在黄浦那里的宅子被占去了就占去了,不要跟那些人抢,得不偿失。”
李成笙注道:“我也同姑妈说了多次,银号旁的楼房买下来让她去居住,她也不听。”
安华姑妈道:“我自由自在倒不好呀,没房子住有时借口随处去别人的房子住上几天,图几天新鲜,有定所了就会被人说是叨扰了。”
李爱蓝接过话,道:“我最希望姑妈来打扰我,这房子我住了许多年,没有人肯来打扰我。”
李成笙道:“爱蓝,难道哥哥没有被你放在眼中?”
李爱蓝总是冷冷地,与李成笙说话时便笑一笑,道:“二哥哥自从搬出去后来过多少次,我记得清楚,以后和我哥哥一样结了婚,估计一次也不会来了。”
李成笙正佯装皱眉,道:“爱蓝——”
李文树忽然将杯子碰碎了一个,玻璃碎片飞快地划过厅面,割断了几人的对话。安华姑妈是第一个起身的,她走到厅门后叫来了鸳儿。
鸳儿低着脸,道:“太太伤到手没有?”
原是碎片落在了玉生的脚边。她仰起脸,真挚地望着玉生。
玉生摇了摇头。
紧接着,倒是鸳儿包着毛巾的手忽然被锋利的碎片划破了,点点鲜红从一片雪白中钻出来,令玉生觉得触目惊心,她立即拿起她的帕巾,正要低下身去握住鸳儿的手。李文树却伸手止住了她,回过脸去他不知要唤谁。
李成笙听见惊呼,没等李文树开口,已从餐台上取来另一条干净的温毛巾。
他包住鸳儿的手,淡淡道:“深不深?”
鸳儿道:“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