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墨。门牌下的白栏庭门顶上金角尖端直刺破延绵不绝的紫藤,藤身顺势爬入一面面窗台,化作黑白世界中另一种颜色。玉生再没有望见种花植草的迹象,李成笙的车子在厅门前停住了,正停在一棵挺拔茂密的松柏前,那是整个李公馆中的唯一一棵树。
楼台倚着楼台,灯盏照着灯盏——玉生像是进入了另一个浓缩的上海。
她下了车,进入了厅门,她的披肩被一个女人收走了,手套由另一个女人递过去,她听见一声又一声的:“太太。”
摆钟转着,人的双脚也转着,不知在忙什么。只有李文树的皮鞋声是平缓地,落在厅中铺开的朱红毯面,长绒正中摆了一张小小龛阁高台,高台上点着三角烛,烛火上却还吊起另一顶八合紫檀宫花琉璃顶灯,白烛攀上灯火,几乎比天光更亮。走过高台,走出毯面,走入金红的柚木地面,在一片几乎宽阔如山脉相连的小叶紫檀满雕八座长椅上落了座,接着,玉生的双眼在另一片光亮中捕到许多东西——厅角旁那一具仿佛与金小姐家中一样贵重的小小金身佛像,厅中长椅旁的两张影像,一张影像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和一个年轻的男人,另一张影像只是一个中年的男人。
年轻的男人是李成笙。
与李成笙并肩的女人,十八九岁,或者大一两岁,相比李成笙,她那浓郁的眉眼似乎更像李文树。但她是不笑的,只扬着脸,而将自己的双手背在身后。
玉生第一次见她。
她仿着和影像上相同的神态走了出来,她的脸从那尊小小佛像后,或者是从那轮转不绝的黑檀木长梯之上转入光明处。那檀木长梯镶嵌着一大片穷奢极侈的羊脂玉透雕做头尾转角,后只通入上一条无尽的廊面,并不开门开窗,如若走上去,只看得见一些画、一些影像、一些书,还有几只巨大的珐琅瓶,琉璃彩樽。后来玉生第一次进入那里,首先看见的是李文树的画像,被撕去一半横挂在廊面尽头,从前那里是挂他父亲李金山的画像。
她走到了那顶琉璃灯下,在满堂光明中唤了玉生,但并不唤“太太”。
她唤她道:“玉生小姐。”
于是玉生如梦初醒地以为她是曼琳,或者是爱乔,又或者是一个南京人。
李文树却呼喊她道:“爱蓝。”
“玉生,是我的太太,你要唤她嫂嫂。”
那就是李爱蓝。玉生总记得她穿的那件宝蓝绸面睡袍,她将睡袍的蝴蝶带子系得很紧,也多么像李文树的系法,但她的面容并不和李文树一样永远是笑着的,只在她飞快地拥住李文树之后,才发出了低低地、几乎听不见的笑声。
玉生在笑声中茫然地望她。
直至她再唤她一遍道:“玉生小姐。”
李文树重又注道:“爱蓝,玉生是我的太太。”
李爱蓝笑了。她露出长在右颊那一个尖锐的齿牙,笑道:“您好,晚上好。”
不知为什么,李爱蓝像望着她,又像从没有正着眼望她。
玉生平静回道:“你好,爱蓝。”
然后,李爱蓝收起了她的齿牙,点下了头。她的长发卷曲、茂密非常,远观近望都如苍绿馥郁的香樟一般漂亮。她的手指也同李文树一样净白修长,正取肩头一缕缕头发打着圈,回过身,直回到了佛像后。
玉生几乎以为李爱蓝是那尊高傲的、小小的佛像化身。
李文树挽住玉生双手时,低声道:“太太,我会教育她。”
那晚玉生在入睡前,在李公馆见到的最后一个人是安华姑妈。李成笙接了一通电话后离开了李公馆,不停交替更换的餐台上只余下三个人的碗著,玉生除了那碗百合粥之外再不记得自己吃了什么,因为用完晚饭不久后她如数呕了出来。坐船上时从没有这样难受,仿佛此时此刻才记起来自己是晕船的,在那张不再摇曳、不再飘荡的朱红皮面大床上卧着时,她不知天昏地暗地闭上眼前,终于握住了一双女人的手,那手是温热的,细长的,多像她逝去的母亲的手。
但李文树唤她道:“姑妈,麻烦您为我太太换干净的衣服。”
女人是穿旗袍的。
整个李公馆,玉生来时窥见的上海一角中,只有她与她是穿旗袍的。穿最老式的,宽腰立领的款式,她的菊黄领子上提的却是白梅图纹。
她低下了身,于是那图纹玉生看得更仔细了。
玉生喃喃道:“姑妈。”
她冰冷的额抵着她的额,笑道:“乖孩子——多大,和爱蓝一样大么?”
李文树道:“比爱蓝小一岁。”
她皱了皱眉道:“比你小得多,你要疼她、爱她。”
李文树仿佛没有回话。
又或者是玉生听不见了。从那晚起她便生了病,换了两三个医生来都诊断是高烧、体虚所以不退,后面又有水土不服的说法。西方的药吃下去,白天好了夜晚又嚷着冷,李文树第二天又叫人来在床边重吊起一层帘幔,新婚用的红帘外,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