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亮,玄甲军连夜拔营的消息传入京中。仿佛一颗投入深池的池子,表面看只带起少许涟漪,隐藏于水面下的暗涌却是无人知晓。
紫宸殿中,神启帝连日来身体不适,朝会也停了,十日里有□□日倒是自闭殿中。他信不过旁人,不许后妃侍疾,每日能近身服侍的,除了心腹内宦,便是最得他宠爱的淑妃。
淑妃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做事却极老成,端着药碗走进殿内时,腰间垂落的双鱼白玉佩纹丝不动。
“陛下,该用药了。”
神启帝靠在小榻上,手肘倚着厚厚的隐枕。他手中擎着一张字条,是大清早北衙禁军送入殿内的。
“皇叔当真将玄甲军前锋营撤走了,”神启帝喃喃自语,“他就不怕……朕出尔反尔?”
淑妃骤然驻足,在神启帝语焉不详的呢喃声中察觉到阴谋的气息。侍立一旁的内宦躬身接过药碗,毕恭毕敬地送到神启帝面前。
神启帝却无心喝药,盯着那张字条反反复复地瞧:“仇良,你说,皇叔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数月前,窦定章领南衙左右武卫逼宫犯上,最受神启帝倚重的御前大宦李守诚死于叛军刀下,一同殒命的还有他一手带出的几个徒弟,唯有仇良一人幸免于难。
经历了北律挟持和禁军谋逆的神启帝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多疑,也更脆弱。紫宸殿内伺候的宫人知道,有一段时间,圣人整宿整宿睡不着觉,偶尔陷入小憩,过不了多久也会从噩梦中惊醒。
惊惧和失眠让天子脾气越发暴躁,打杀宫人成了常有的事。久而久之,谁也不敢往神启帝跟前凑,能近身服侍的,除了他倚重的仇良,便只有宠冠六宫的淑妃娘娘。
“妾给圣人请安,圣人今日的脸色瞧上去好多了。”
神启帝抬起眼,仿佛才留意到淑妃,对她伸出一只青白枯槁的手:“六娘来了……过来,让朕瞧瞧。”
淑妃脚步婀娜地走到近前,早有宫人铺好软垫,她贴着床沿跪坐端正,执住天子瘦脱形的手,捧到颊边轻轻蹭了下。
“妾只想来瞧瞧圣人,圣人可是有要事商议?若是不方便妾听,妾告退便是。”
女人以退为进的姿态似一朵楚楚动人的兰花,因其柔弱,反而勾起男子的保护欲。神启帝眼底经久不衰的戾气有所消退,皮肉松弛的手抚过她妆容严整的鬓颊。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久在宫中,正好为朕参详一二。”
淑妃含笑应是,抬头对仇良递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仇良会意,低眉顺眼道:“无论魏相是真心奉旨还是另有所图,只要他入宫赴宴,便逃不出陛下的手掌心。”
“到时,奴婢领北衙禁军守住麟德殿,魏相若依计行事便罢,若不然,奴婢便以逼宫犯上之罪,将其当场拿下!”
仇良不只是最得天子信重的内宦,李守诚伏诛后,他更成了北衙禁军的实际统领。自先帝朝以来,北衙禁军便是守卫宫城的武备力量,某种意义上而言,相当于天子私兵——当年北律围京,正是这支私兵与裴济白里应外合,从乱军中救下惶然无措的神启帝。
这是神启帝最后的倚仗,不到万不得已,他绝不会擅动。
今晚便是那个“万不得已”的时刻。
“不管怎样,皇叔肯调走玄甲军,总算有些诚意,”神启帝没说两句话就低低咳嗽起来,肺脏仿佛藏了个破旧的风箱,喘息中夹着混沌的杂音,“只可惜,老二早早递了称病的折子……这出大戏少了主角,倒是不太好唱。”
淑妃飞快掀了下眼帘,又驯服谦卑地徐徐垂落。
“恒王殿下便是病了,人也是在京中,等他病好,圣人宣他进宫,还不是一句话的事?”仇良赔笑道,“眼下,还是除夕宫宴更为要紧。”
神启帝想说什么,却被接连的咳嗽声打断。跪坐一旁的淑妃接过药碗,小心吹凉药汤,亲手喂到神启帝嘴边:“不管什么大事,都要紧不过圣人的身子。陛下饮了药汤,且歇息片刻吧。”
药汤味道苦涩,神启帝勉强饮了两口,实在按捺不住胸口烦闷,“哇”地呕吐起来。淑妃上前搀扶,云霞般的锦绣广袖染上脏污。她好似没看见,用丝帕接住秽物,又为神启帝拍抚后背顺气。
“圣人慢些,都是妾不好,妾罪该万死!”
仇良上前帮忙,两人收拾好满地狼藉,又为神启帝换上干净衣物,扶着他躺倒歇下。淑妃这才抽空换过衣裳,正要福身告退,阖目小憩的神启帝却再次对她探出手:“过来。”
淑妃眉心极细微地波折了下,款款上前:“圣人?”
神启帝养尊处优的掌心抚住她面颊,浓重的熏香本就令人喘不过气,其中更隐隐夹杂着一丝苦涩的汤药气味……以及病入膏肓之人才有的腐朽气息。
淑妃不着痕迹地屏住呼吸,语气是一如既往的柔媚谦卑:“圣人舍不得妾?”
神启帝闭着眼,靠手心触感描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