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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魏暄不能不把话说透,因为昨夜寒症发作格外激烈,头发花白的老军医为他看诊时,眉头活像打了结。
“督帅脉象虚浮,气血亏损尤为厉害,万万不能再劳心费力,否则油尽灯枯,便是回天乏术。”
他说得痛心疾首,魏暄却自有计较:庾氏与如意散的关联已然浮出水面,阳和关一役的内情也显露端倪,他隐忍三年,无非为了今日,如何能为了一己安危裹足不前?
他原以为自己能眼皮不眨地走向那个既定的结局,却还是觉出牵绊,那眼神倔强的小公主像根柔软的藤蔓,不断拉扯着脚步,虽不至于伤筋动骨,却成功扰乱了心绪。
魏暄忍不住想:这小丫头性子如此偏执,我在时还能照拂一二,若是我有个万一……她怎么办?
纵然长公主自有势力,不需要靖安侯庇护,可若她执迷恨意、行差踏错,谁能拉她回头?
谁又能在那小丫头滑落深渊之际,及时给她一记当头棒喝?
魏暄这辈子没尝过“发愁”的滋味,他像一把无往不利的长刃,锋芒向前,便是只进不退。他从没对付过何菁菁这种人,像块沾手即碎的嫩豆腐,轻不得、重不得、打不得、骂不得,只能小心哄、谨慎劝,十足耐心地等着她自己回头。
有这么一位主牵肠挂肚,真是死都死不安心!
魏暄倚着身后车壁,看似闭目养神,实则心乱如麻,不比盘算时局省精力。突然,他臂弯一重,睁眼就见那小公主不知什么时候打起瞌睡,身躯没了支撑,一头栽倒在魏暄怀中。
魏暄:“……”
这小丫头倒是睡得安心!
魏暄一时气笑不得,一时又觉得不妥,原地失措了片刻,才细微调整过姿势,让何菁菁枕着自己膝头,睡得更舒服些。
他重新倚回车壁,在有节奏的颠簸中低垂眼皮,凝视着那张皎然容颜。
而后探出手,在她秀气的眼角处轻轻抚摸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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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菁菁不知自己睡了多久,梦里远离了血腥与回纥王宫令人作呕的熏香羊膻味,得到难得的宁静沉眠。
再次睁眼时,却是被战马嘶鸣与嘈杂人声惊醒。
何菁菁于一瞬间跌入应激状态,下意识拔出发间金簪,簪头打磨得极为尖利,充作防身利器毫无压力。
然而她尚未挥落,手腕就被一只宽厚的手掌攥住,熟悉的淡漠声音传来,虽是中气不足,却充满安抚人心的力量:“无妨。殿下若是困倦,可以再睡会儿。”
何菁菁认出身边之人,紧绷的肩胛重新松弛。她将金簪别回发间,又揉了揉睡得惺忪的眼:“哪来的人马?是接应你的吗?”
她没说“咱们”,而是说“你”,无形中已然与魏暄划清界限。联想起这一路上,她对自己的称呼亦是“魏帅”而非“皇叔”,魏暄眼神微沉,旋即又释然了。
“也好,”他不动声色地想,“及早抽身,强过日后受我牵累。”
然后,他掀开车帘,远远瞧见拦路人马打出赤熊旗,赫然是南衙禁军的旗号。
护卫马车周遭的皆是玄甲精锐,第一时间摆出阵型,与南衙禁军形成对峙。铠甲鲜亮的禁军随即撤开,一道身影策马上前,正是曾任右武卫中郎将,后又调入公主府的苏洵。
看清来人,崔绍不由一愣:“苏将军?你怎么在这儿?”
苏洵显然知道车里是谁,神色格外凝重:“蒙圣人不弃,将苏某召回南衙禁军,现为左卫中郎将。”
崔绍客气道:“恭喜。”
苏洵却无意寒暄,过分犀利的目光直逼低垂车帘:“苏某奉旨前来,请河西节度使、参知政事、靖安侯魏暄解甲卸兵,随末将入朔州城接受质询。”
“呛啷”数声,却是护卫马车周遭的亲兵同时拔刀,森然刀锋好似一簇密林,遥遥指定苏洵。
苏洵面不改色:“末将只是奉旨行事,还请魏相莫要为难。”
亲兵将这话当纸鸢放了,只瞧着崔绍,等他下令。崔绍微微蹙眉,沉吟片刻才道:“因何事质询?”
苏洵话音平直:“末将不知。薛将军与魏相若有疑问,只管问主审官员便是。”
崔绍又道:“主审官员是谁?”
苏洵没说话,抬臂摆了下。身后禁军再次散开,这一回,排众上前的是一辆马车,青油纁,朱里通,朱丝络网,赫然是亲王规格。
霍璇与燕未归各自骑马护卫在侧,素白手指撩开车帘,露出何元微的面孔。
“本王奉圣人旨意,请皇叔入城问话,”他语气和煦,乍听犹如春风拂面,然而他身旁是腰间佩刀的精锐部曲,手中捧着一卷明黄旨意,向所有人昭示出,这道命令的不可违抗,“还请皇叔暂卸职务,只身下车。”
他是当朝唯一一位亲王,身份贵重自不必说。但明眼人都听得出,这道旨意大不寻常,隐隐干系着靖安侯身家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