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的一幕再次降临,过往与现实重合的刹那,最后一丝笼罩在潜意识上方的疑云彻底散去。
魏暄终于串联起完整的前因后果。
三年前阳和关外,他亲眼目睹两万同袍惨遭屠戮,自己亦被北律大王子史思摩生擒,受尽刑辱折磨。好容易逃出生天,又遭北律人围追堵截,慌不择路之下逃入一处驻扎营地。
就在那座营帐中,他遇到一个女子,她身上带着馥郁幽深的香气,打起架来却凶狠至极,像头被血腥味激怒的狼崽子。
他在察觉到对方女子身份时下意识留了手,被对方逮住破绽一击反杀。匕首落下的一瞬,她却迟疑了。
他曾一度不解其意,时至今日才想明白,她应是那时就认出了他。
当年送嫁回纥的少年将军,如今落魄狼狈的阶下俘虏。
接下来的数日,他被那女子禁锢帐中,时而昏沉时而清醒。期间,北律追兵几次上门搜查,都被那女子出面拦下。她为此付出了不小的代价,更在北律大王子史思摩亲自登门时,险些赔上女子清誉。
她与史思摩具体说了些什么,魏暄早已不记得,唯有四个字排众而出,深深扎入脑海。
摩尼圣女。
随后的一路,魏暄被安顿在马车中,双手依然受到禁锢,眼前也蒙着不透光的布巾。他知道那个女子就在身边,也曾试图套出她潜入中原的意图,得到的回应却是唇舌封口,舌尖撬开牙关,将香甜的酪浆渡过来。
那甜浆里应该加入宁神助眠的药物,魏暄每每喝完都神思困倦,不多会儿就再次陷入昏睡,试探自然不了了之。
直到马车进入河西地界,他才从云遮雾绕背后抓到一点关于这女子身份的蛛丝马迹。
彼时,车队应是穿过一片旷野戈壁,途中遭到不明来历的轻骑袭击。他躺在马车中,听到流矢破空凌厉,其中夹杂着男人粗野的呼喝。
魏暄驻守凉州多年,认得回纥语,那男人是说:“你们中原人就是狡猾,教王留你性命,封你为圣女,你居然跟这头凉州狼厮混在一起!”
“被中原人抛弃的公主殿下,你是不是忘了,当初是谁把你从火刑架上拖下来,又是谁跪在教王脚下,求他放你一条生路!”
没人知道,那一刻,靖安侯心中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如果他没记错,大夏立朝百年,只有一位和亲西域的公主——先帝幼女,和宁公主。
他没来得及印证自己的猜测,马鞭破空的呼啸声便接踵传来,吃痛的骏马飞驰狂奔,拖着靖安侯穿过重重追兵与密集流矢。
天风掠窗而过,河西特有的凤头隼盘旋头顶,发出嘹亮长唳。马车在疾奔中卡入石缝,车轮损坏,动弹不得。那女子干脆拆了木板,绑成简易架子,拖着他在旷野中艰难跋涉。
魏暄目不能视,却知道这一路必定十分辛苦,因为那女子的喘息声越来越粗重,赶路的速度也逐渐慢下。
但她却将仅有的一壶酪浆留给魏暄,自己滴水未进。
魏暄坚硬的心防悄然塌陷,一路积攒的戒备与提防无声软化,他被迫吞咽着酪浆,然后在那女子起身之际,尝试去抓她衣角。
柔滑的料子从指缝间流过,他什么也看不见,却莫名有种直觉,那女子正回头看来。
“你……到底是谁?”他听到自己嘶哑问道,“摩尼圣女,还是……”
还是,我认识的那个人?
那女子沉默片刻:“是……站在你这边的人。”
他们的对话到此为止,那女子单方面中断了交流的意愿,拖着他继续跋涉。魏暄不知她到底走了多久,只勉强判断出是一路向西……往凉州城的方向而去。
然后,他们在凉州城外三十里处,与前来驰援的轻骑相遇。
彼时,那女子已然筋疲力尽,但她顾不上自己,先问援兵要了水囊,将干净饮水渡入魏暄口中——后来靖安侯才知道,那水里掺了成分不明的迷药,令人陷入昏睡的同时,亦会抹煞过往一段时间的回忆。
当他从凉州城外的小客栈中醒来时,那半个多月的耳鬓厮磨已被遗失于光阴深处。
唯有那一缕幽香萦绕鼻端,每每于午夜梦回时探出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撩拨心弦。
浮出水面的片段填补了缺失的记忆链条,前因后果于一瞬间清晰明了。回归现实的靖安侯微微偏过头,眼前虽然蒙着布巾,视线却准确“锁定”走进营帐的来人。
“果然是你,”他翕动了下嘴唇,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声,只能在心里默默想,“大夏长公主,回纥王妃,摩尼圣女……”
你到底隐藏了多少面孔,又有多少是我不知道的?
床沿微微陷下,是来人贴着床边坐下。魏暄在心里描摹着那女子轮廓,正主则神色复杂地审视他的面庞。
她勾起指尖,隔着一线虚虚勾勒过男人眉眼,表情呈现出近乎撕裂的挣扎,一半是渴望,一半是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