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如何能忘?
当年大齐高祖萧昶起于微末而成于天下。他率领铁骑踏破山河,建都立业。随之开国的八大功臣,亦是后来称之为“景和八家”的世家们,也因而青云直上,授勋封地。
而他们姜家作为武将,水里来火里去,沙场中不知埋了多少儿郎,虽不如那八家风光,终究也是封了侯的。
然而粪土当年万户侯。
姜家人生性忠良耿直,只知行军打仗,不擅入朝为官,逐渐被边缘化。
此后,更是在齐文帝的执政末年,姜渊的父亲,亦是姜非晚的祖父姜赟,于涿州大战奚人,竟是惨败而归。
十万大军折损一半,举国哗然。姜赟被夺爵下狱,家族亦深陷灭顶之灾。直到仪天女帝改齐为周,荣登大宝后才获释。然而姜家已是一落千丈,他出狱未几,便郁郁而终。
姜渊继承家主之位后,殚精竭虑,尽忠为国,一度官至五品。眼看家族起复便在眼前,谁知又遇辛巳之乱。
昭帝登基后清洗朝堂,国中大臣十不存三。姜家扫到台风尾,他的官职被贬无可贬,好歹勉强保下一命,足以苟且偷生。
而今年逾半百,半生不过是在□□品的闲职打转,再不敢生那大丈夫马革裹尸,当以身殉国的狂兴。
“怎么能不记得呢……”
姜家就是从涿州开始,一路折堕,不得起死回生。
这下连姜父都想哭了。
“所以,我觉得圣上并不是随意安排的指婚。”姜非晚道,“爹爹,你在当今圣上麾下为官近二十载,他是那种会随意而为,枉顾后果的人吗?”
她肃正地问父亲。
姜渊几乎毫不犹豫,“不可能。”
他再不懂官场之道,也浸淫了这许多年,怎还会如此天真。
“故而我以为,他会这般安排,定是与涿州、与我们姜家,有什么关联。”姜非晚肯定道,“若那谢留行是个聪明人,他应当也该猜到。”
是以才对这起明显门不当户不对的指婚没有半分抗拒。
莫非他也对涿州抱有兴趣吗?为何呢?
现下还不得而知。
“也许去了涿州,就能探到一二。阿娘,爹爹,不用过于为我忧心,女儿也不是全无自保之力。”
姜非晚道。她看着双亲,目光坚定,亭亭立于堂中,皑如山上雪。
“我嫁。”
……
夜阑寂静,姜渊和沐燕心分卧榻上,却还都无法成眠。
夜间女儿那一番话,如此坚定,多少有些出乎他们做爹娘的意料。
“从前便知道迟迟聪慧。不曾想她竟洞若观火。只怕今日在紫宸殿内那些官员们,都未必能想到此处。”
迟迟便是姜非晚的乳名。
卧房没有点灯,姜渊在黑暗中感叹道,气息绵长,“真是心较比干多一窍。”
沐燕心背对着她,脸埋在被褥中,说起话来瓮声瓮气,还残留鼻音。
“多十窍又有何用?能保命吗?这世上便就是聪明人太多,所以平常人日子才不好过!”
她几乎愤恨起来,“但凡他们有人不要那般聪明,我们也不至于有今日。”
——我那三个儿子,也不至于死。
后面的话,她没说出口。
但夫妇三十余载,她的痛苦他感同身受。
姜渊无声叹息,于黑暗中阖上眼睛。
……
五月初五,端阳节。
烁玉流金,火伞高张。伊厥龙门外,洛水边的金明园却早已人满为患。
作为上京唯一一座水上皇家园林,这里每年只开放两日,便是上元节和端阳节。而这两日开放也不为别的,主要是为着每年两度的河祭。端阳这日还会再加个竞渡仪式。
这一日,京中几乎半城人都走出家门,携家带口,前往金明园观看庆典。
姜家自然也不例外。
姜渊今日整日都要在金明园随司上直,沐燕心便带着姜非晚及春见轻装出门。家中没有马车,姜渊日常出门习惯骑马,沐燕心为着照顾女儿也是深居简出。今日因赴会,姜渊便提前花双倍的价格赁了辆两架马车,以便出行。
自午桥开始,金明园已经装点如花天锦地。
洛水两岸烟柳铺堤,喧闹不休,酒食店舍中游人如织。姜非晚难得出门,一年也见不到两次这般热闹盛景,便和春见一人一边,将马车车窗的帷幕掀起一条缝,直看得目不暇接。
马车在北门停住,再往里就需步行。春见扶着姜非晚下了车,只见园内衣香鬓影,人声鼎沸。盛装的丽人们迤逦行走在去往北岸彩棚的林道上。
一路分花拂柳,只见昼景清和,熏风解愠,便是姜非晚这种无事三分咳的体质,也觉胸口松快。
她今日身着茶白小簇折枝花窄袖襦裙和花鸟披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