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她睁开眼睛,朦胧间听见弄堂里的动静。
有说话声传来,隐隐的,高一点的笑声是母亲,低沉而又断续的声音是父亲,如此热闹,许是有客人来了。
她赤着脚,奔下榻,将将要推开门去,被从旁侧端着水盆的二姐中途截了道:“死丫头,干什么去,母亲招待贵客呢,你跑去掺和什么?”
她步子停了,一脸茫然:“贵客?什么贵客?”
“快把鞋穿上,回床上去。”二姐顾不及再理她,坐下来,用毛巾沾着热水,开始洗脸擦手。
个子矮小的她,非要挤到梳妆台前,看二姐化妆。
老式的黑桃木妆奁,装满各色银钗耳环,她见了稀奇,手指勾着一条珍珠项链,细细地抚摸过去。
“死丫头,叫你安生点,非不听!要我把母亲喊来是不是!”二姐终于发作,啪地合上了梳妆盒。
她出神地看着二姐的新妆,少女的唇瓣像秋收时节的花蜜一样,红润润,水光潋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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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膳时分,琳儿才见到此行前来拜访的客人。
用当时人的话说,万家是“落魄贵族”,其祖上曾有赫赫功名,琳儿的太祖父曾任道光年间两江总督,监管两淮盐政,祖父也曾得家族荫蔽,在朝中谋得个一官半职,可惜到琳儿父亲这一代,早已风雨萧条不复从前,既不曾蒙诏入京为官,积攒下来的家业也难以为继。
但昔日靠先辈维系的关系尚还存续,在南京城内仍有一世交家族与他们交好,那便是烟草大户章家。
琳儿是家里最小的女儿,不过十岁,由二姐牵手领着,走在最后。为显出对贵客的重视,二姐特地让她换上簇新的旗妆,原本乱糟糟的头发也梳洗齐整。
她跟着二姐,二姐跟着大姐,大姐又跟着母亲,四人亦步亦趋地走到正厅,好不容易能见客人,她却被前头黑压压的人影挡着,只能听见说话声。
“育成兄,此行归来可顺利?那洋人的地界和外面有什么不同?”
说话的人是父亲,他笑着,显然极为高兴。
“左右也没什么不同,无非是饮食习惯,以及居住的场地很不一样罢了。”
这回是一个陌生的男声,他一开口,大姐二姐已躁动起来。
“是章先生。”她们悄悄议论说。
琳儿少不经事,那时不知道“章先生是谁”,后来才得知,此人在两江流域名望极高,是富可敌国,连洋人见了也要给几分薄面的烟草大亨,章育成。
正厅中央,谈话声仍在继续。
父亲话音一转:“这位……想必是育成兄的公子?”
“是,犬子年幼无知,不懂礼数,”章育成低声致歉,随后,似乎转向了其他人,淡淡地勒令,“你还不快和万伯父问好。”
这时,母亲往旁走了一小步,前边留出了一点缝隙,她拼命踮起脚去看,很快又被二姐插进来挡住。
“那是章先生的儿子?多大了?怎么长这么高了?”两位姐姐愈发激动地讨论。
她方才叹了口气,正发愁该怎么挤到前面去,便听见一道声音清清冷冷,在向父亲问好:“章家怀之,见过万伯父。”
能听得出来,是个少年人在说话,但应是处在变声期,嗓音有些嘶哑。
“你好,”父亲笑道,停顿了一会儿,忽然高声唤,“琳儿!到前面来。”
父亲叫她了。
她松了口气,终于能够正大光明挤过二姐和大姐,小心翼翼地绕过母亲,一见到父亲,便奔到前头去。
自然,也看到了初次见面的两位客人。
穿黑色长衫的男人坐在父亲对面,胡子刮得干净,一双黑色眼睛极其锐利,看着大概年三十有余,应该比父亲小些。
“琳儿,这是你章伯父。”父亲向她介绍。
她倾身行礼,唤道:“章伯父好。”
俏丽天真的女孩子,个子还不算很高,穿着粉红色的裙子,脸蛋小小的,眼神却极为明亮,像天上的星辰。如此脆生生的一句问好,把章育成逗得极为开心,俯身将一块上好的和田玉塞入她的手心:“琳儿,拿去做护身符吧。”
她不敢收,忐忑不安地看向父亲。
“你章伯父让你收,你就收着吧。”父亲含笑道。
她方才收下。
“还有,这是咱们世交家的独生子,章怀之,”父亲说,“你们年纪相仿,是该好好认识一下。”
万家虽日渐势弱,但仍保留旧时权贵人家的做派,家里对女子的规矩,该有的一样都不少。
琳儿原本只敢低头看着鞋尖,得了父亲的允许,才抬眼看向眼前人。
是一个模样英俊的小哥哥。
她那时对美丑没有太多的概念,可看见他线条分明的眉骨下那双极深邃的眼睛,直觉上仍是好看的,带着少年气的好看,让年幼的她情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