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阳光直直垂照,树荫小而浓,二人行在浓荫下,保持着恰如其分的距离。
街道人声鼎沸,两旁商铺不断有叫卖声,几个特别热情的还会伸手招客。
江稚梧看着他猎猎而动的袍角,萌生出一种他们当真在逛街的错觉,就如这街上每一对平常男女。
不过……江稚梧看着为了沿着树荫走不惜绕圈子的许翎,暗自腹诽起他这不肯见光的古怪行径。她记得二人出门前,他是撑着乌竹伞的,只是这会儿伞在车上,他又一时没有要回去的意思。
少女绕到靠外的一侧,主动承接更多的日光。
初秋的阳光虽然亮,但是并不晒,照在身上有种干燥的温暖,她素来喜欢。
只是才站过去,刚哭过的双眼便泛起极强烈的酸楚感。
她忙低下头,往小小的树荫内挪了半步,身形一怔,恍然般看向许翎。
“许公子,你整日撑伞,是因为眼睛见光会疼吗?”
她忽然问道。
许翎半垂眼帘,睫毛颤动了一瞬。
过于亮堂的街景让他烦躁,他漫不经心地转开视线,眼睛里的不适传向耳膜,嘈乱声闷滞缥缈。
“杂种。”
那声音逼仄嘶哑,不止一个,不止一处地传来:“你那贱胚子娘已经死了,你怎么还有脸活着。我们许家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怪物。”
虚化的街景重新清晰,牵扯感让他从恍惚中回神。
“你是不是不舒服?”
江稚梧轻轻捏着他衣袖一角关切道:“我们回马车?”
面色稍显苍白的男人摇摇头,眼睛垂得极低,修长睫毛如片片鸦羽:“不必,等会儿便好。”
路上人熙熙攘攘,只有他们二人相顾无言的站着,引来不少探寻的目光。
江稚梧对这些视线有些无所适从,更怕有人认出自己,便也低下头,静静缩在许翎身边。
然而越躲着什么越来什么,街口迎面走来一队巡街捕快,她心下一惊,想也没想地拉着许翎的衣角,转身对着旁边摊子随口道:“你看,多新鲜的东西。”
许翎被拉到了太阳下,眉头陡然一蹙。
他低头,看见手侧袖笼被少女攥得皱成一团,正要抽出衣袖,却在听到捕快们吆五喝六的声音后,终究什么也没说,由她牵着在书摊前站定。
摊主老翁看了看自家铺面,《春事记》《金楼子》《灵灵钗》都是时兴的话本,又不是什么果子梨子,虽不知道哪里沾了新鲜二字,却见来人打扮矜贵,开始乐呵呵介绍。
江稚梧注意着捕快的脚步,心乱如麻,对老翁的介绍听得有一搭没一搭,只是随意点头应承,待捕快从她身后走过、又彻底转出街角后,才安心回过神来,对上卖书翁的脸。
老翁也正看着她:“姑娘,那就这六本,老朽用宣纸给你包成一沓捆着,你好拿。”
还没完全回魂的少女眼睛张大了,不知道自己怎么就买了六本话本。
洛阳纸贵,六本可不是小数目。
她张了张嘴,想说不要了。
然而老翁得了大生意,手脚非常一般的利索,眼睛弯眯成了一条缝,树皮一样枯虬的手拿起毛刺刺的麻绳,毫不吝啬地剪下长长一段儿,在掌心来回拉锯,把外龇的刺搓光了,才往书面上捆。
“省得扎手。”
他边捆边热切对江稚梧说。
江稚梧讪笑,一时不忍心犹豫了下,老翁已然将麻绳系好活扣,往许翎跟前儿送:“一共六百文。”
说罢还颇有心得般朝她挤眼睛。
江稚梧连忙松开许翎衣袖,庆幸自己找刘管事备了钱,摸出怀中手袋,边掏边对老翁道:“老伯,我来。”
巴掌大的手袋一掏就见了底,她摸到了籍契,摸到了手绢,就是没摸到银子,好不容易捞到一张纸,以为是银票,得救般拿出来一看,却是张对折起来的生宣。
恰有风起,将松散虚折的生宣吹开,水墨勾勒的一只手展露其上,骨节修长,筋骨漂亮。
江稚梧不自在地侧过身,背着人要将画收起来,下一刻,手中画却被人从上面轻巧抽走。
待她回头,只看见与画上相同的一只手正捏着宣纸放在眼下细看。
一声极低的哼笑从他胸口轻震而出,方才还烦躁难耐的人这会儿似乎心情又好了。
许翎将宣纸收到怀中,摸出一锭银子抛到老翁收钱的篮筐,视线悠长看着她:
“买你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