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看见父亲独自醉倒在桌前,姜也不知怎的,突然想起母亲生前闲谈。翻箱倒柜一通,找到一小包所剩无几的茶底。
他径自煮水冲了,端到父亲桌前。
那之后呢?之后他不记得了,那杯茶在桌角立着,轻烟袅袅,一旁是他孤独且老去的父亲。
那副画面他竟记到了今日。
谭千渝没有作声,只是将最后一点酒液倒入他杯中,又起身去冰箱里拿酒。
她一边动作,一边在脑海中想象着他父母年轻时的爱情故事,也许就是从一杯茶开始。但她并未真的向姜也去寻求证实,她甚至觉得姜也本人可能也知之甚少。
只是有时候,那些不为人知的故事,可能比想象中的还要动人。
遗憾的是,它们停留在了那些逝去的时光里,连同无声吹过的风,一茬又一茬的春茶一并消散,再无人知晓。
先生何需说情话,但请赠我盏春茶。
含笑一视,火候至佳。
“我妈去世后,我爸干脆连书也不教了,到处工地上打工,除了供我念书,就是还债。”他端着杯子,神色当中带了点颓然,“我念高中时还是住校,与他见面的机会不多。”
最难熬的就是假期,中秋,春节,端午……他借口学业繁忙,能不回就不回,至少在学校里学习,也总好过与他相对而坐,无话可说。
只是那时他没有想过,连自己都已经如此难过,一直凭着一口气支撑这个家的父亲,该是怎样一种心情。
如果知道他后面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如果没有放任自己沉浸在母亲离世的悲伤中,如果可以帮父亲分担更多一点,哪怕只有一点……
她抓住重点:“所以钱,还完了吗?”
姜也回神,看她一眼,猛灌了一口酒才道:“他有个随身携带的小本子,以前每欠一笔债,就会在上面记一次。乡邻们没有催过他还钱的,但他一定要尽快还,并且放下话,如果自己没还完,以后会让我接着还,总归是不会欠大家的。”
那些街邻、那些老家乡亲的家,他随着父亲一户一户,全都走过。每借到一笔钱,不论数额大小,父亲都喊他给人磕头。
那种头触地时冰冷的感受,刻骨铭心。
他的眼神一紧:“大三那年刚开春,我才回学校,就接到导员电话,说父亲独自酗酒,喝了个胃穿孔,病危。我连忙往回赶,还没到医院,他人已经不行了。”
“怎么喝的这么多?”
“嗯,我当时也很奇怪,甚至很生气。”他强行咽下哽咽,深吸了口气,“喝酒把自己喝死,这不是自找的吗?他为什么要这样想不开?后来我整理他遗物,才发现他……已经得了胃癌,进展期。”
他突然连话也说不下去,只好喝酒掩饰胸口汹涌而来的滞涩感。
谭千渝随即明白过来,身上鸡皮疙瘩登时起了一身,只觉得后背发冷。
原来如此。
姜也的父亲太明白背负被病痛折磨的家庭是什么滋味了,也因此,他不想拖累自己好不容易念书快念出来的孩子。他不希望他还未入社会,就承担如此负荷,就像当年自己。
于是他做了这个说不上来是自私还是伟大的决定。
至此,姜也的话再也连不起来,只吸着气断断续续道:“我家的房子早就卖了,只不过新房主体谅我们,还便宜租给我们住。其实我在外地上学,我爸到处奔波打工,一年到头也住不了几次,根本没必要留着。可是……”
可是父亲为了让他还有个念想,还在想家时能有可归之处,从没考虑过搬离。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最终再也发不出声音。
在情绪彻底失控之前,他以手捂额,不想被她看到这幅狼狈的样子。但颤抖的肩膀无法自控地暴露出他的隐痛和遗憾。
“我无数次想说服自己,我说,我爸是因为太想念我妈了,我爸是苦日子过够了不想再熬了,我爸是心里苦闷不小心喝多了才这样的,可是……可是我没办法过自己的那关。”
逝去的人已然逝去,但活着的人,时至如今,仍然被困在过去的时光里,一遍一遍地自责。
“为什么我爸这么好的一个人……会是这种结果,为什么我要提早回学校,为什么我在那么长的时间里,都不肯多跟他聊聊……哪怕有一次……”
一遍一遍地扪心自问,是否自己才是一切的罪魁祸首。
这些过不去的悲痛像个不安分的因素,被他埋在心底最深处,小心翼翼地隐藏着。
却没想到,有朝一日,被这样突如其来地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所有看客的视线下。供他们品头论足,成为反过来刺向自己伤口的致命利器。
她轻轻探出手去,抚上他搁在桌上的那只手。像安抚迷路的孩子似的,慢慢摩挲他的手背。
这样的抚摸不带有任何□□。
他似有所觉,反握住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