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厚葬,包括请人招魂、买棺椁、设灵堂、烧砖营墓等等,在钱币通行的时候,平均要花费一万钱,大约可以买十二匹绢,或者一头半的牛。牛是很重要的生产力,有牛阶级和无牛阶级之间的差异,直接反应在政.府授予的田地以及收取的租调多寡。一万钱如果用人力来计算,这个时候替人帮佣,每日的行情是三十钱,也就是帮佣一整年的薪酬。
为了给逝者一个舒适华美的安息地,生人都活得不像人了。
这两件花大钱的事情又经常连在一起,因为徭役很容易死人。
小红家即是如此。
小红住在东市附近的安业里。家裡原本有一个阿娘,一对兄嫂,两个小弟。阿兄服役,家裡东借西凑,好不容易送他出门,过了两年却不见人影。託人打听,才知道带去的资绢用光了,没钱回家,人在戍城裡耕佣。
小红的大嫂将她的嫁奁卖了,捎人送钱过去,回来的是一具焦黑的人骨,才知道戍城夜起大火,烧没了阿兄和他的草庐。小红家裡没钱吃饭,更没钱营葬,小红的大嫂决定把自己也卖了。
魏国的身分阶层有很多种,绝对不能逾越的界线在良民与奴婢之间。良民以上包括有当官资格的士人、有封爵的王公侯伯以及皇族,奴婢以下包括各种杂户,他们具有“命定”的职业,例如兵户──皆充兵,盐户──皆煮盐,隶户──皆供厮役等等。
良民和奴婢最大的不同,在于前者是人,后者是物。奴婢是和牛马羊猪一样的“畜产”,从属于主人,主人对牛马羊猪可以做的事情,对奴婢都可以做。
逾越身分界线的情况有两种,第一种是通婚,良民以上不得与奴婢以下为婚,犯者加罪。第二种是强迫,掠、卖、掠卖良民为奴婢者,死刑。如果是卖自己的子女为奴婢,徒刑一年。但是如果是卖自己,没有受人强迫,无罪。
那一天,惠歌用完早食,踏出薛家大门,就看见地上弓著两条脊梁。
一条是小红的大嫂,姓陈,叫禾顺。另外一条就是小红。
她们身上的衣服薄透,身上的肉也薄透,人跪在地上,头伏在膝前,背上拱出的脊骨嶙峋,清晰可见。惠歌向看门的人打听,原来禾顺先来,述说卖身的来意,阿娘不买,人就在门口伏首跪著。小红后面跟上,也说要卖身。看门的人告诉她,这裡不缺人,一个不买,一双更不买。小红便挨著她大嫂伏首跪下。
门人向惠歌转述的时候,禾顺和小红抬起头来,向惠歌点头。
禾顺的左眼有一块青色的胎记,大如巴掌。儘管她的脸黄,胎记看上去并不醒目吓人,但也坏了那一双明秀的眼睛。
小红的脸和身体是两个家境,脸蛋富泰,四肢枯悴。
春风料峭,戏耍似地揭著她们身上的麻布襦裙,人和衣裳都抖得厉害。
惠歌还看见两人屁.股后面的脚,脚上一双苇履破得像一张网,遮不住肮葬的脚底板。
惠歌问:“办后事的话,卖一个也就够了,为什麽你们两个都要卖呢?”
小红说:“大、大嫂向阿娘说要卖身,阿、阿娘对我说,你大嫂为我们家付出太多,嫁奁卖了,和娘家不往来了,劳累过度孩子也没保住。你、你大嫂去卖还不如你去卖。”小红一边打颤,一边说。
这些话显然是小红的阿娘背著禾顺说的。惠歌看见禾顺伏在头下的手一片晶莹,似乎在默默地淌泪。
小红又说:“我们、我们昨天跪在东市的时候,有人让我们今天早上来这裡试试。大嫂一大早就、就出来了,我起得晚……”
惠歌疑惑,她们家很久没进新人了,也没什麽积善施福的事蹟,为什麽会有人提议她们家?紧接著听见一阵咕噜声,见小红揉著肚子,显然是肚饿。她跑去厨室裡用篛竹叶包两块粳米糗糒,让两人拿著先回家去。
惠歌去缠她阿娘:“我想要一个侍婢。”
“家裡有很多,你要哪一个?”
“刚才外面跪著的。”
“……那不是我们家的人。”
“买进来就是了。”
“那你去买阿。”
“那你给我钱。”
“……你以为只要钱那麽简单?还要你阿父去找里长写契书,还要邻长、党长、县长一层一层核备上去,你以为买个奴婢那麽简单?”
“那叫阿父去买。”
“……叫谁都不买。”
“你好无情,亏你还信佛──阿!”
惠歌惨叫一声,揉一揉被阿娘拧过的手臂,锲而不捨地说:“有一句话说,积善之家必有馀庆,积不善之家必有馀殃,我们多做一点善事也是为了小弟好啊。”
惠歌的小弟叫惠宝,是薛家的一粒明珠。生得比两个阿姐都好看,眉眼秀淨,面容清浅。圆翘的鼻头像座缓坡,是那张小脸上唯一的起伏。天生一张滟滟的红唇,配上七岁小儿粉.嫩的肉脸,到哪都惹人怜爱。
所谓明珠,美而易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