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歌有一个玉韘。
玉韘的左半边偏褐,右半边偏绿,颜色像石上的苔青。表面一层柔光,看得见的滑腻与温润。
玉上刻有对称的方形螺纹,像角。螺纹下又有对称的方形,像眼睛。中间另外刻著弯曲的纹路,组成杯盏的形状,像鳞片。听说刻的是一隻汉人传说中的野兽,叫作饕餮。方形的兽目下面有两个小孔,穿著红丝绳,用来绑在拇指和手腕,避免玉韘掉落。
这个玉韘是惠歌十岁的时候阿娘给的,更仔细地说是阿父叫阿娘给的。
阿父见她热衷射箭,想起阿娘有这麽一件宝贝,来自以前贺兰部某一位大人,因缘赏赐给惠歌的外曾祖,辗转成为阿娘的嫁奁。
阿娘虽有些埋怨,认为阿父就只知道拿她的东西当好人,还是把玉韘给了惠歌。
玉韘不像皮韘,可以配合手指调整鬆紧,十岁的惠歌手短指细,戴不住。等到她戴得住的时候又认识了小白和老花,时间拿去学习和干活,也没怎麽戴过。仔细一想,甚至也不记得收在哪裡。
惠歌回家的路上不断想著玉韘,回到薛家直奔房裡,将牀边堆叠的箱笥一一抬下。
她看著三个大竹笥,用来放衣物鞋帽的,想必不会收在裡面,又将大竹笥堆回去。
两个中木箱,用来放杂物。抬到榻上,将其中一个木箱打开,一一拿出裡面的东西:从来没戴过的簪钗、蒙尘的铜镜和镜台、泛黄的白丝手巾、没有味道的香囊……空中飘扬的尘灰令她连打三个喷嚏。
她将东西放回,拿过另一个木箱。裡面是小白给她的十几卷书、蹀躞扣环、皮韘、皮指套、一些形状有趣的石头、几根颜色特别的羽毛……还是没有玉韘。
惠歌将今天小白给的书也放进去。阖上木箱,看著房裡发忡。
她的房间门边各开两扇窗,每扇窗长三尺,宽二尺,足以容纳一个成年人半个身体。窗上镂著窗櫺,上下两个大方形,大方形四周另外缀著四个小方形。窗帷卷在窗顶,窗櫺将餔时的阳光筛落在地面上,形成一方一方杏黄色的田畦。田畦上可以看见飘飘荡荡的尘灰,在馀晖照映下,彷彿烟气袅袅。
惠歌看著被她弄得尘烟瀰漫的房间,心裡一阵颓丧。
她的房间就这麽大,能把玉韘藏到哪裡去?
找不到是一回事,丢掉就完了。
难道她房间有什麽东西把玉韘吃了吗?
她逐一拍起榻上的隐囊、凭几、方褥,嘴裡一边说:“吐出来,吐出来就不怪你喔。”接著去拍牀上的枕被、承尘。小黑用两个铜钩挂在屏风上,她也忍不住去动一动。嘴裡仍然念咒似的:“吐出来,吐出来吧──”
此时,一个声音从门边飘出来:“元女,你又在自言自语阿?”
惠歌转头,来人背著光,乍看是一条细瘦的人影,仔细一瞧,发现是小红。
小红扎著双螺髻──薛家的侍婢都扎这个样式。将头髮分成两束,每一束各扎成两个髮球,固定在头顶两端,像头上停著两个螺壳。
小红有张桃子脸,浑圆饱满的下巴颏稍微捏出一点尖。两颊不分寒暑喜怒总是红通通的,因此惠歌叫她小红。
惠歌“噢” 一声算是招呼:“我在找东西。”
小红走到惠歌身边:“什麽东西?奴婢也来帮忙找吧?”
“那东西你应该没看过,我自己来吧。”
“但是元女该吃饭了。”
惠歌醒悟:“阿娘叫你来的?”
小红点头。
“她有没有问你我下午去哪裡?”
“有。”
“那你怎麽回答?”
“奴婢不知。”
“她有没有生气?”
“看起来没有,就是说了一句:‘买你进来真的是在作善事’。”
惠歌听得出来,那句话的意思是嫌弃小红没用。
小红卖进薛家是去年的事情,也在春天。
春天对富人而言是个好看又好听的季节,桃红李白,莺啼燕啭。对穷人而言却是个濒临犯罪的季节。
睢陵城外的农田裡,最主要的作物是粟,七至九月收成。次要的作物是小麦,五月收成。也就是说,九月收成的粟要吃到来年五月,将近七个月的时间,其中还要扣掉缴给官.府的田租户调,还要度过一个寒冷的冬天。
许多没有祖产馀财的家庭,经常等不到小麦成熟,储存的冬穀就已经空了。如果又碰上凶年,或者要花大钱的事情,人的路就走绝了,要嘛偷盗抢劫,所谓春飢草窃之寇,要嘛从老百姓变成死老百姓。
这个时候要花大钱的事情之一是徭役。
为国家服劳役还要花钱,因为生活费和路费由人民自己吸收。例如戍守州镇,为期一年,一个人可以带十二匹绢作为资用,用来支付役期的生活费及回家的路费。
之二是营葬。
此时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