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冬天,特别的冷。
宫内的炭敬,是早就发下来了的,各宫皆有定数,除去几个得宠的娘娘宫里,多半是不够用的,主子尚且觉得冷,何况是奴才呢,常常冻得缩手缩脚的,偏偏到了年下,事又多,要到处跑动,碰上厉害的老太监,见着小太监袖着手缩着肩走路,上去就是一个嘴巴子:“短了你的吃还是短了你的穿了,贼眉鼠眼的,丧气相给谁看呢?”
刚进宫的小太监,是谁人都打得的。宫里是规矩,是只许打,不许骂,骂起来容易叫人听见,打却简单,有厉害的公公,直接拖到墙角去,拿几块碎瓦片子垫着,叫“顶香”,一顶就是几个时辰,膝盖都痛得没知觉了。
这帮小太监里,属小蕴子挨的打最多,他机灵,话多,到处钻,也容易惹事,公公们打他,倒也疼他,有什么事,只叫他去,所以进宫两年,他已经升到拢翠宫了,算是跳上枝头了,拢翠宫住着的魏贵人是宫中有名的美人,是皇后娘娘的表侄女,很受皇上宠爱。
他往御膳房跑,除了替魏贵人传菜,还是为了见他的朋友——当年一起进宫的小太监阿喜。
御膳房是很忙的,宫内的菜式很多费人工,小太监都沾不上,阿喜只能做点择菜的零碎活,所以常有大把时间听他传闲话。
“……小成子现在也狂得不行呢,他在芸贵人那,有时还上夜呢。”小蕴子相当刻薄:“说是上夜,其实就是拿个垫子,睡在墙角,我们拢翠宫的狗窝都比这好呢。”
阿喜默默择豆芽,“嗯”了一声。
小蕴子见他不感兴趣,又凑近来,悄悄告诉他:“小成子上夜的时候,一只老鼠从他腿上爬过去,吓得他叫起来,把贵人吵醒了,挨了一顿好打,哈哈哈,笑死我了……”
同一批进宫的小太监里,阿喜是最迟钝的一个,所以反应也慢,思考了一下,问道:“贵人住的地方,也有老鼠吗?”
“你以为呢?老鼠只捡我们睡的地方钻?”小蕴子在他头上呼了一巴掌。
阿喜想起刚进宫净身时住的那阴暗潮湿的厢房来,小太监横七竖八地睡了一地,常常醒来老鼠就在脸上爬,现在还时常做噩梦,梦见那毛茸茸的触感——都说老鼠鼻子最灵,有个小太监净身的伤口没愈合,感染死了,发现的时候,脸被咬去半边。
小蕴子显然也想起来了,所以更加努力地说笑,想要冲淡那点惨淡的回忆。
“都说你们御膳房好呢。”他踢了一脚阿喜装菜的箩筐:“说你们这里暖和,时常有火。”
说话的人显然是没在御膳房做过事的,不知道冬天要洗菜是什么滋味,水缸放在外面,一夜就冻上了,洗菜打水要砸开冰面,结了冰的水,寒意直往骨头缝里钻,两只手都长满了紫红色的冻疮,越是这样,越不准进厨房,因为嫌脏。
阿喜的小手指已经冻坏了,听到这话,连忙把手往里藏。
“别藏了,都看见了。”小蕴子把他的手抓起来,仔细端详:“都紫成这样了,割了吧。”
阿喜吓了一跳,连忙分辨道:“还……还可以治的,颜公公说用烧热的萝卜……”
“什么萝卜,宫里早有人试过了,没用。”小蕴子总是神通广大:“我告诉你什么有用吧,要用一块拳头大的金子,找个晴天,在大太阳下晒得暖融融的,晚上你握着这块金子,贴在冻疮上,睡一夜,醒来就好了。不然寒意入了骨头,你手都要烂掉呢。”
阿喜打了个寒噤。
“我还没见过金子呢。”他轻声道。
“我早见过了。宫里的贵人们,头上戴的,全是明晃晃的金子,还有玉石,玛瑙……比金子贵重得多的,多了去了。”小蕴子又吹嘘起来:“有人说,老祖宗有架轿子,全是金子做的。”
“那得花多少金子……”
“你慢慢想着吧。”小蕴子拍着胸脯:“你放心,最迟春天,最早冬天,我一定找到金子,把你的手治好了。你以后还得跟着我‘步步高升’呢,万一少了个手指,带出去就不威风了。”
正说话呢,门外忽然探进一个头来,是个年长的小太监:“小蕴子,你个小狗崽子,找你半天了,原来你躲在这呢。还不滚出来,小心我扒了你的皮。”
小蕴子有点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朝阿喜做了个鬼脸,一溜烟跑了。
就这么过了七八天,总也不见小蕴子来,连御膳房的公公也察觉了,打趣阿喜:“你那个兄弟不会得了好差事,从此不理你了吧?”阿喜虽然不信,心里也有点着急。但是像他们这种小太监,寻常是不许在宫中走动的,被人撞见就是一顿打,所以只能干着急。
这天好不容易,正好是拢翠宫要新果子熏屋子,阿喜刚好在送果子的人里,跟着过去了。一路磕头,也没见着小蕴子,只在墙角等候时,听见路过的宫女说闲话,其中隐约听到一句“打死个小太监……”
他吓得发抖,等到晚上当完值,回到住的厢房那,远远一望,就知道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