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衍天本不叫冷衍天。
他也不叫阿冷,他早前没有名字,只在襁褓之际被卖入绣坊,由一个嬷嬷养着他。养他到三岁,嬷嬷落水死了,捞布落入水缸,冬天的水又寒,尸体发现得又晚。
于是一个人死了,静而无声地淹没,也许挣扎过,但那时院里没人,没有人见着,等有人见着时,丧事便草办了回,主人家善心放半天假。
他一向不曾说话,被当成了哑巴,但手脚还好,能留着做事,不必领到荒郊丢弃。可那一回,他那般小的孩子,却守了一夜灵,不吃不喝,却也不哭,就又像是疯了傻了。
这恐怕留不得,有人上去喝问,他抬头,眼神也静,好在等人停住,说了一声冷。
他就被叫成阿冷。
阿冷的眼里比别人多了样东西。
“让你见到她的东西?”卞之之问。
她走在荒凉的白沙中,抚过了一棵一棵红枫。
在失去了那个男孩后,每一年,每一年,她都会新种一棵,又一棵,从唯一的那一棵,迄今为止,变作白沙里葱郁的红。
“不。”走在旁边的人说道,“我从未见过她。”
大漠的月高悬在剑冢之上,照出白沙与红叶间的青年,披着松松垮垮的月白外袍,闲适抱臂的身躯修长挺拔。
他适才经历了一场追杀,不沾血的法衣上戾气未散,亦如一把寒光湛湛的剑。
“但无妨。”青年语气却很松快,“我会让我见到她。”
这人的容貌也不冷硬,反倒是漂亮柔和极了,好似泼墨画中的仙人,驭鲸在海水与云纹间,唇畔总扬着轻松的笑,可那股轻松的劲儿自泥沼博出,直入万剑争锋的大道,铮然抽剑在惊涛骇浪中,就带上了睥睨万千的意味,温其如玉而又锋芒毕露。
“炼魂入剑?”卞之之不禁抚上心口,“我昔时留下柳柳的……尸身,亦留得了微缕残魂。小齿轮,金石齿轮,这位大君到来后提出条件,趁魂魄未散尽为我寻回,我则成为秩序与运转的僭越者,我还入鲛墟换回柳柳的情珠。可那毕竟是柳柳身故在先,炼魂入剑实为以剑养魂,千年万年方得此中重生,可是冷衍天,你要炼你的生魂入剑——”
“可是之之城主。”冷衍天以反问打断她,“你当如何去见他?”
卞之之听出怪异的隐义,是如何去见,而非如何见到,他指的谁不言而喻。
“承谢之之城主施以援手,为我打造八方轮回秘界,说动金石齿轮支柱千载。”她这位友人揭全隐义,“秘界将来换作灵物维系,而金石齿轮留下小齿轮,用来避过法则运转权能,届时就须由他收回彼岸。附生小齿轮上的大君归位,你的再生则会附属于他,笼罩在浩浩漫漫的虚光下。你能留下的是何种模样,又当如何与宗柳柳重逢?”
卞之之似乎被问住了。
其实不算对此毫无预想,少时她得到金石的许诺,自此就如疯如魔修炼,斗过四姓,斗过父亲,掌权丰城后,又大兴建设,以满城机关为底气,周转仙魔贸易边界。达成这些的过程里,几番费功夫借得游历,一边受看押一边较劲,她暗去寻炼魂材料,暗去寻鲛墟,遇到了多少人,多少事,冷衍天亦在其中,裂缝的魔潮亦在其中。
她又回来庇护一城子民,又与友人商讨挽留天地,一切近乎要安排妥当的如今,如今的如今已是多少年过去,乃至夜深时分对着窗前插瓶的红叶,她默默发现回忆里的他遥不可及。
不是回忆不清晰,而是太过于清晰,清晰到日夜反刍,他始终就在那里,牵扯着三月的风筝线,八月的一碗水盛月圆,直到破碎于灿烂的笑颜。她也在那里,亦是定格的她,那个和男孩一样大的女孩,她只敢用回忆里的她靠近他,相隔遥远的徒然是回忆外的她。
卞之之默然的那一刻,她是在想,她或许曾经想过什么,关于他的,未言出的,但是,是那个女孩才能对男孩说的,而她的眼神已越过太多岁月。
“我,我不敢见,我亦不敢想,若重逢是错过,终归错过。”卞之之慢下了脚步,渐从落后到停住,低头看自己的手,那是一双成人的手,她是这样的她了,怎敢再有妄念,只求能带回他,然后,在他新长成的轨迹上,怎敢涉足见他,“事有不得求。”
前方的人亦停步。
夜半寒气逼人,月光清冷,照他转身,笑得很阳光:“我强求。”
冷衍天曾把那人叫姐姐。
当然,现在那人不算他的姐姐了,很早很早就不算,先是一岁,两岁,起初他还会得意炫耀,后来他闭口不言,就算如此,时至今日,仍不改他比那人要长许多岁。
在他是阿冷的时候,他就有了一个面板。「面板」这个词汇,是他的姐姐教他的;「姐姐」这个称呼,也是对方获知他的状况后,手忙脚乱般发了堆文字,好像是很多安慰和问好,夹杂让他叫这个就行的……虽然惭愧的是,他认字只寥寥。
他后来稍大一些,在绣坊染布做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