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闪电,只一伸手便抓住王真人背后的道衫,将两人堪堪擦着枪尖所及的劲风挥至旁地。
那便是身为蒙古金刀驸马的少年郭靖,从一方不知其所在的无名暗室里醒来之前的最后记忆了。
昏睡中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等到郭靖悠悠醒转,只觉似是睡在柔软的床上,又觉身上似盖了棉被,很是温暖。须知郭靖自幼生长在关外蒙古大漠,原是惯了同部落牧民一起东迁西徙,追逐水草而居,以毛毡搭成帐篷以蔽风雪;便是后来为大汗铁木真所重,时常与托雷、华筝等同行出入,终究蒙古诸部皆以淳厚尚武为要,竟是从未经得如此般温柔田地,一时不由怔愕。
此地是金国中都。郭靖心中一凛,只觉头脑霎时清明。红衣的少女、比武招亲的旌旗,先时的记忆走马灯般接连涌入脑海,最后停留的画面却不是被那位救命的道长,而是著披风骑马的女子手中凌厉惊人的枪锋。郭靖虽年少性直,却也料知此刻自己多半已为金人所掳。他顾忌身边或许有人,只悄悄睁开眼睛。首先入眼的是一顶销金洒花布帐的帐顶,原来果真是睡在床上。侧头望时,见床前桌上幽幽点着一盏油灯。四周房内却当真是空无一人。
郭靖一时不解,只得坐起身来,将脚探下地去,这一下却果然碰到了自己的一双布鞋。他这才想起低头看向自己,原来身上仍是来时穿着的旧衣,看来分毫未动,先时颈侧留下的伤口却已有人上过药膏。这下情状愈加扑朔迷离,郭靖倒真是不知所措了,不由盯着那油灯出了一阵神:那王道长也许和自己一样下落,不知此刻是否安好?自得知身世,无日不想回汉家土地看看,可是第一次南下就冲动落得陷于金国,不知还能不能再有一天能见到六位师父、大汗、母亲?又想大汗虽命自己刺杀完颜洪烈,可那小王爷完颜康年纪虽小,行事却当真称得上是磊落男儿,自己这般刺杀他父亲是对还是不对呢?
不管少年的郭靖如何思索,这一夜直到他再次熬不住困倦睡去,竟没有见人进出这房间。到第二日天明,有两名仆人提着食盒进来,从中取出点心茶水一样样摆在他床前的矮桌上,然而全程皆是缄默无声,无论郭靖如何相问都不发一言。郭靖看出这两人并无武功,倒也不是没有动过劫持这两仆人威逼带路、先逃出此地再说的心思,终究觉得形势难测。又想将他带至此地之人,既然当时没有要得他性命,无论是敌是友、所求为何,总会有出现的一天。他少年心性坦荡,最后干脆不再多想,只道留在这房间等待便是。
这一等却又是几个时辰过去,直从白日初升等到日头西斜。其间仆人又送过两次酒菜点心,样样时鲜精致,只是对郭靖连番的问询依然不应不语,郭靖毕竟少年,只好百无聊赖地坐在床上拿起一块点心把玩,忽然心中一动:那些仆人竟似全是哑仆一般。
郭靖低头看向手中的点心。那蜜饯果子看来十分精巧,在大漠蒙古包中自然不可能见到;但是这点心他却一眼看到就能认出:应是“梨肉好郎君”。只因半日之前,他同一位打扮极褴褛、谈吐却甚是豪奢的小乞丐萍水相逢,一见如故。那乞丐少年初时颇为店小二慢待,谁知人不可貌相,所点菜果件件都是郭靖从未吃过的美味,令那酒楼大大刮目相看。最后付账会钞自然是郭靖付出的一锭黄金,然而蒙古长大的儿郎只觉相谈投契,心下不胜之喜,便多花十倍银钱,也丝毫不会放在心上。
此话不必多言。只说郭靖看着手中点心,心下陡然记起彼时彼刻:那黄姓小少年狮子大开口也似在酒楼点下的四干果、四鲜果、两咸酸、四蜜饯之中,原来恰有这样一件物事。
郭靖呆呆地看了一会,脸上忽然露出笑容,只觉心里一下轻松了。他想到:原来这一日来的忧虑都是我多想了。自己当街刺杀金国亲王,既然没有被关入狱中拷问、反而被以礼相待,应是根本没有被赵王府抓住,而是和王道长一径被那位出手的前辈救走了。至于这送茶果酒菜的,自然是那小乞丐黄贤弟了。黄贤弟性子促狭,想来是在恶作剧跟我开玩笑,逗我自己去找他。可惜当时危急下不及看得相貌,却不知黄贤弟和那位前辈是有什么关系?
他这样想着,心中喜悦,立时从床榻上跃起,轻轻推窗外望,果然见居室外竟无门栓,原来门窗皆是一推就开。他放眼看去,屋外乃是一座奇石花树错落的庄园。这时夕阳已西落,然而乌云满天,把月亮星星遮得没半点光亮。郭靖翻出窗子呆立半晌,见外面仍是空无一人,四下里茫然望了一望,终究下定决心,向着微末星光下黑森森的花丛与石径信步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