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老太太落泪,三老爷曲文仲也终是禁不住哽咽,跪倒在地上含泪苦劝:“千错万错都怪儿子无能,也是东梁他自己没福……为儿的不成器,没能叫母亲受用一天,反倒因为孙子给母亲添了万般烦恼,实在是儿子不孝。今儿是母亲的好日子,求母亲切勿因此伤情,否则实在让儿子无颜以对啊……”
“老爷公务繁忙,一干家事都交予媳妇处置,是媳妇治家不严、管教无力,以致酿成大祸……”徐夫人亦紧跟着拜倒,泪雨连连,“要打要罚媳妇没的说,只是万望老太太保重身子,若因此不痛快,那媳妇的罪过就更大了……”
有老太太起头,再加上三房夫妇两个的带动,满厅上下不论情真情假,少不得都呜呜咽咽地淌眼抹泪起来。
父母尚且如此,仪琴也没什么好说的,理当跟着跪到一旁请罪,她是个罪魁祸首,也并不想辩解什么,只是低下头两眼出神。
东梁丢的那年,她也不过才十岁,就是做梦也不能想到东梁会从自家园子里跑出去,然而无论如何,没能看住庶弟是她的责任,如果叫她认罪,她没有不服的。只是人心从来难测,东梁出了事,反让那起搬弄是非的小人倒得了志,先是疑她怕事不肯讲真话,再便是猜测她存了坏心有意的要害人,连带着母亲也被人戳脊梁,说这是她们母女合谋要除掉庶子的计策……
这样的流言蜚语数不胜数,起初她还哭着争辩,但时候长了,她渐渐发现那些人并不在意她的辩白,也不关心东梁究竟如何,无非是爱看她惶恐难言的可怜相罢了,她有罪,但不该向这些人赎,所以她便愈发隐忍,宁肯将委屈嚼碎了咽进肚子里,也要拼命止住眼泪。
尽管如此,“东梁”这两个字仍像是唐三藏口里的紧箍咒,一念动,便牵得她苦痛难言,她时常忆起那个跟在自己身后奶声奶气的小娃娃,不知他在外是否吃饱穿暖,终归是件作孽的事,再怎么有可开脱的缘由,也令她愧疚自责。
她直直地跪在地上,不动如松,像绘在绢上的美人像,仅有金簪上的蝴蝶翅微微晃了几晃,给她添上一点生气儿。
然而很快就有一双纤柔的臂膀将她圈住,甜腻的脂粉味儿霎时冲进鼻腔,呛得她屏住了呼吸。
“只怨东梁命里遭劫,和谁都不相干,六姑娘快不要跪着……”郑姨娘浮萍似地依在仪琴身侧,她说话的口气一贯温软,从不曾在人前仇人似地怨恨仪琴,反而常摆出一副深明大义的样子来开解劝慰,她深知嚎啕哭喊会招人厌烦,所以只管噙着泪花儿楚楚地看向曲文仲,单凭那双眼睛就足以替她道出不尽的幽怨,“自他走失,老太太、老爷、太太的苦心妾身是亲眼得见的,人有祸福,俱是听天由命罢了,倘若东梁有知,必定也不愿长辈们为他伤心。”
“你也是个命苦的,难为你明白。”老太太怜惜地瞧了她一眼,拿帕子拭干了泪痕,“罢了罢了,又是我招惹大伙儿哭了一场,人老了就不中用,遇事只剩下眼泪了。都起来说话吧,一家子人动不动的便要请罪,也不像话。”
“有老爷、太太时时照拂,妾身哪还算得命苦呢,自然就开解了。”郑姨娘略带哭腔地垂头细语,实是叫人生怜。
仪琴被她搀着,冷眼瞧她作态。人前如何的慈善宽和,人后便加倍的阴险毒辣,那些恶意中伤的流言,自是少不了她的炮制,若不是这几年领教过她的为人,许就当了真。眼下无非是念及她与东梁骨肉分离之痛,这才多加忍耐,不然恨不得早抽手站开了。
老太太却很吃她谨小慎微这一套,说:“那是你知礼,所以你老爷、太太肯看重。你还年轻,做养好身子,不愁往后。”
曲文仲将徐夫人扶起身,转头迎上郑姨娘缠绵悱恻的眼波。
“你的苦我们都知道,大家都是一样的心。”闺女看丢了儿子,手心手背都是肉,横竖是闹不清的官司,郑姨娘若存心讨个说法,他这当老爷的也不好下判,但如今瞧她这般温柔解意,心下的歉疚则又多出几分,“日常里有什么不称意的,或缺了什么少了什么,只管去回你太太,别委屈了自己。”
徐夫人也和煦道:“正是这话,平日里总有我眼顾不到的地方,千万说与我知道,不然白委屈了你。”
委屈当然是不会有的,郑姨娘虽说是妾室,碍着东梁的缘故,徐夫人对她总是分外优待,日常吃穿用度上几乎与徐夫人比肩。周姨娘对此眼热已久,但这份待遇总归事出有因,旁人也贪不得,就譬如说二房中的东闻,原本没什么出众的地方,单凭生的巧,因为是在东梁走失后才得的,补了老太太心里头的缺儿,故而视他如命,所以虞夫人待他似乎就比自己的亲生儿子还珍重些。
郑姨娘闻言,又是盈盈福身:“太太待妾身极好,再说有委屈,那便是妾身轻狂了。”
这般家宅和睦的情形,看得老太太心中十分熨帖,家里虽遭逢祸事,好歹并没有闹个鸡飞狗跳,还能够这样和和气气地相待,算是难得了。
一家人齐聚一堂,陪着老太太尽兴了一日,待家宴过后,众人又各归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