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入他梦境,观他识海,才看见满天汪洋里,他的每一个梦都苦涩,像他的泪。
于是我走过他的一生,我想问他,他到底是谁。是我错认了故人,还是,我不敢想。
我看见幼时瘦小的他摇摆着去拉母亲的手,却被她一把推开。他的父亲搂住他,说万不可去惹母亲心烦,等他恢复了身段再去登台唱戏,母亲就不会这样生气了。
他信了,开心地接过父亲递来的馒头,小口小口吃起来。他想着父亲日后依旧可以带他出去玩,或许母亲也会跟来。他太小了,看不出父亲搂着他的手,枯瘦如柴,细细地颤抖。
他看见父亲盖着白布被推了出去。
院子里围着一群人,他没找到母亲。戏班的人一拥而上,扯开白布把他的头按下去。他满眼都是父亲那张灰青色的脸,不再漂亮,还冒着凉气。
“看看,你父亲,还认得不?”
他吓得大哭出来。
母亲出来了,面色很是不好。他想让母亲救救他,告诉他父亲怎么了,可他只听到母亲不耐烦的怒吼:“便宜货生的贱种,父亲是个不堪用的,儿子也一样!打到他不哭为止!”
从那以后他就知道,哭是不能出声的,会惹人厌恶。
他不明白父亲怎么了,他们说他死了。死了是一直睡觉吗?父亲是不是也觉得我厌烦,才不愿醒来呢?
冬去春来,戏班散了,他成了野孩子。没人管他,他就日日上山采草药。东边村子里的大夫说,好的草药能续人性命的。尽管他渐渐明白父亲再也不会回来,采来药草大夫爷爷就会对他笑笑,给他几个铜板或者面饼。
刚采出来的药草带着苦味和土腥味,让他感到心安。
他迷恋上了这种味道,似乎是一种生命的指引,他走向药堂,好像走向庄重肃穆的宫殿,好像千百年来在漫长的黑夜中给他庇护和方向。
母亲不再让他出去。
她每日喝的烂醉,一穷二白。她就把他卖给了何家。
彼时何家老家主病重,何八整日胡作非为,他就被买给何八做夫侍,一是约束何八,二是冲喜。
他再也没有机会回到药堂。
他们成亲不久老家主逝世,一个月后,何八也意外溺水。
何家觉得他不祥,衣食住行上苛待他。他就自己缝一些药包去集市上卖,当晚何父发现后,就打烂了他的手。
识海走到尽头。
爱别离,求不得,怨憎会。
你这短短一生,竟快尝遍人间至苦的滋味。
我想起我们初见,当时我以为你是个娇弱的痴人儿,我全然错了。
你在河边祈求何八原谅的时候,可知你背了我犯下的罪孽?
一天天,我数着天谴临近的日子,日夜不敢停歇,塞北的大漠孤烟,江南的石桥细雨,烟瘴之地廖无人烟,我在我还存在的每一片时光里寻你的魂魄,我竟不知道,子卿,子卿,你又回到这里,只是百年岁月,沧海桑田,我认不出你了。
你喝了孟婆汤,便与我再无瓜葛。你的魂魄没有印记,我多么害怕在尘世再次见到你时,你没了记忆,换了身貌,我该怎么认出你?我不敢相信我的直觉。
我逃出了他的梦。
恍惚间,我看见他清澈的魂魄蜷缩在识海的古树旁,紧皱着眉。
鬼是不会哭的。可眼眶熬干了泪,只是灼烧地痛。
我抚摸着他的识海古树,仍不死心。我开了河神的禁术,去探他前世的记忆。
灵魂撕裂般的痛楚,一寸寸探去,我看见他满身是血倒在河中;再向前探,又看见他背着柴火下山,似乎是在有山有水的东方。我企图继续探去,可是一片空白。
不管我灌入多少魂力,依旧一片空白。
我脱力跌坐下去,似乎魂魄哪里碎裂了,我无暇顾及。
“子卿,我不敢认你。”我喃喃自语。
他忽然茫然睁开眼,眼里蓄满泪水。
我想起河神生前的诅咒。我多么希望他开口告诉我,他还记得我。可是他不会。
“睡吧,不管你是不是子卿,我总不会再让你一个人。”我伸手拂过他的双眸,他无神地看了我片刻,缓缓闭上了眼。
当我从他的识海中出来再次出现在何家的小屋时,他正展眉安睡。月光照在他身上,我瞥见他手里攥着的东西。
我化作人形给他盖好被子,轻轻揉了揉他结痂的手,拿出他手里摆弄了半夜的物什。
是一只装着药草的小香囊,边角还没做完。
我把它放在鼻下轻嗅,唔,是藿香的味道。
辛辣的味道钻入鼻腔,过去的年月混着陈年的草药气味扯动神经。再看向眼前人,却已经物是人非,再也找不回往日的记忆。
“你还记得我吗?”我喃喃自语。
苍茫天地下,再没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