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丰楼依旧热闹,彩楼鲜艳,但人声不比以前喧闹,走过主廊时,两侧楼上倚栏说笑唱曲弹琴的姑娘也比先前少了一半。上南边楼梯,推开一间虚掩的房门,袁总惜红着眼恰走到跟前,匆匆对视一眼,一句招呼都没有打,便离开了。
阮棠侧身让路,带她走后半带上门,问:“四娘怎么哭了。”
正专心把玩手里偶人的殷明慎随口道:“想亲人了。”阮棠坐到他对面,问:“殷主笔约我来何事?”
殷明慎摸摸偶人柔顺的长发:“这是我照着画做的,和花相的夫人应有八九分像,他们若见了,定会称赞我的。”
他手里的偶人大概十寸高,面容美艳但神色冷清,高挽发髻,发上插满金钗银簪,衣服都用的上好丝绸,又用薄云纱做了外袍,如雾笼罩,望之若神仙屡云而下。将食指递到她手边,她会轻轻握住,肌肤触感与人无异,若戳戳她的脸,她会生气似的皱眉。
比曹元怜烧制的偶人还神奇。
“他们会夸赞我吧?”殷明慎如痴如醉地望着偶人。
“肯定会的,上次花相就夸你了,殷主笔,你的手真巧,女娲娘娘见了都服气。”
阮棠见他孩子气的脸色露出骄傲的神色,跟考了满分被家长表扬的学生似的,不禁笑起来:“前途不可限量啊殷主笔。”
“容家瓦子傀儡班就前途堪忧了,这次的事牵连多人,傀儡班一下少了三个人……阮棠,你能否回来?”殷明慎收起笑,认真地道,“年岁不好,到瓦舍的人愈来愈少,得多出新戏才能留住看客,四娘说目下不宜再招人进来,但傀儡班确实少人……”
“这样的年冬,确实不好,我刚才一路走来,看到街上铺子都关了许多。明明上元节还那样热闹。”
“桑陵城倒一间铺子,其他地方要关十家店。”殷明慎摇摇头,“这都不打紧,不会饿到我们。”拿出一封银子推到阮棠面前,“城主给的酬金,每人都有。”
阮棠把手搭在银子上,叹道:“每人都有吗,那些死去的人呢?”
殷明慎惊恐地做噤声动作:“那些人死有余辜,差点连累我们,莫说银子,草席子都不会给。”
死了就埋了,与泥同烂。
阮棠仿佛又听见那些哀嚎,血腥味从记忆涌出,令她一阵反胃。她拿了银子,起身道:“家中有事,我先走了。”
殷明慎也站起来:“那你回瓦舍吗?”
走到门边,阮棠才停下,道:“好。”
长久失业不是办法,她揣紧怀中银子,有钱才是王道。
回家她绕了路,特地到桥边买了卫迟爱吃的紫苏鱼、荔枝腰子、煎鹌鹑,又打了一斤酒——她不许卫迟喝酒,今日破例吧,毕竟得了好大一笔财,庆祝一番,又买了些自己爱吃的乳酪和菜,提了满手。
往回走路过甜水巷,脂粉香气混着食物诱人的香味迎面抱来,阮棠快步走过,这条巷子妓馆很多。再往前,有好几家酒店,门口都悬挂着红栀子灯,其中一两家在灯上盖箬叶灯罩——这表明店内有娼妓可以提供特殊服务。从店里出来几个醉得东摇西摆的胖子,阮棠厌恶地皱皱眉,越走越快。
走到另一家“服务周到”的酒店门口时,阮棠愣住了。
因为谈生意免不了应酬,阮棠虽不准卫迟在家里喝酒,但也阻不了他在外头三天两头喝得醉醺醺。以往阮棠想着,酒桌上喝多少都没关系,不要喝到床上去就好,而卫迟是个洁身自好的人,她一向放心。
事实证明世上没有不偷腥的猫。
她家那只猫被两个浓妆娼妓一左一右搀扶着,摇摇晃晃地走出来,一张脸被酒气熏得红扑扑,还不忘眼神迷离嬉笑着跟旁边另几个已醉得不省人事的戴幞头贵公子道别。
怎么会这样……怎么能这样……
阮棠觉得头好晕,魂魄好像离体在天上飞,像气球一样,只剩一根线与自己连着。靠着这根细细的线,她勉强撑住,用力握紧因气愤而不停发抖的手,一步一步朝前走。
不能在这跟他发疯,就算当街把他打死也没用,回家,快回家,跟他离婚就好,不能哭,不要哭……
卫迟用眼睛的余光瞥过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本想看看有无人监视,不料撞见阮棠生气而失望的眼神,呼吸一滞。这条街是城中主街,熙熙攘攘,时而有人骑高头大马慢悠悠经过,阮棠一步一步地走着,却像是走在荒芜寒冷的旷野上。
卫迟连忙把手臂从两位娼妓肩上收回来:“你们回去吧。”
阮棠却不再看他,咬着发白的唇,像个上了发条的木头人往家走。卫迟穿过人群追上来,低低喊了一声:“阿绵。”
她置若罔闻,盯着前方虚无的一点。
卫迟明显慌了神,弯腰想从她手里接过那些杂物,可她抓得很紧不肯松手,自顾自地走着,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卫迟只好在她身后跟着,一句解释也不敢说。阮棠现在这样子,恐怕只要他再多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