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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顾准没了之后三个月,他见她时,还是一副小老虎似的模样。
那是村里几个半大小子,在她家塾学的半面矮墙上翻来跳去,将那墙踩塌了一道豁口,元娘上前驱赶。
其中一人是李蔚的族弟,咒骂元娘:“小娘皮,早晚叫李家吃了你这注绝户财,看你还清高。”
李蔚不及上前喝止,元娘已经揪住那人衣领,将人骑在身下揍翻了,跑到李家宗祠敲钟。
等宗祠聚集了看热闹的人,元娘呜呜咽咽哭着,跪在那里,口内说着:“我知道我们姓顾的,在牌坊村势单力薄,这些年都是李家大姓照应。我只当李家都是好人,怎么反听说要吃我家绝户,我不信李家这样没信义。”
围着的人指指点点,有说“可怜”,也有说“小娘子太厉害了些”,多数人还是义正词严:“我们李家,不是这样的人,并没有要吃你家绝户。”
再后来,他爹李修来了,将元娘拉起来,再三安抚保证。李蔚的族弟原还要挨一顿家法,不过他已经鼻青脸肿,倒避过了家法,只被训斥一顿。
好似从那时起,元娘就敛了性子,越发沉静了。是他们李家,没护好她,他与四郎,没护好她。
李蔚想着心事,忽然听到正房里,李修和曹老安人在絮絮私语。
“明日安葬,谁摔老盆。”这是曹老安人在问。
李修道:“四郎荣堂兄家的大儿子,那孩子十二了,礼数都教得会。”
曹老安人又愁道:“咱们家,三郎死了前头媳妇,还没个儿子。四郎如今没了,往后谁给他上供呢。”
李修便接到:“三郎出了孝就要完婚,两三年咱们就抱孙子了。他若子嗣繁盛,过继一个给他兄弟就是了。”
曹老安人既然问到这里,必然是有想法的,并不就听李修的话,又说到:“依我的意思,想让四娘守着,等过继了她侄儿,也给她养老。”
李修反驳道:“四娘年只十四,岂有守节的道理。这话莫要再说了。”
曹老安人又道:“今儿几个老姊妹们来吊慰,都说‘咱们族里要是也出个节妇,像程大娘那样的,多有面儿’,我觉得很是。”
程大娘嫁的是村里另一大姓,金家,她守墓二十年,金姓人家都觉得面上有光。
李修向来是个善人,仍不肯道:“凑这个虚热闹做什么,族里也是没事找事。若让四娘守节,真应了当年那句‘吃绝户’,我们名声有碍,也对不起顾兄。”
“你要对得起顾老头,怎对得起四郎呢?他到地下,百年之后孤孤单单一个人睡一张棺。”
夫妻两个,你不同意我,我说不服你,都有些生气,反缓了些悲痛。
李蔚坐在灵堂,暗暗听着,虽隔了半个院子,也听了七七八八,看着元娘睡在灵堂角落,一张芙蓉面犹带凄色,心想:若元娘守在家里,我便能看顾她了,必不让她再受苦。
丧事第二天陆续又有人来吊唁,李修有朋友,四郎有同窗,李蔚有官身,这家里人来人往,白布、黑绸各类丧仪挂了一整院,里头花圈多得堆不下,都摆到街上来。
几个看热闹的老妇不由叹着:“若咱将来到这一天,有这个热闹就称心如意了。”
元娘踏出门来,听着吹鼓声、闲话声,跟着抬棺起灵的众帮闲,默默撒着纸钱,送李四郎最后一程。
忽忽数月,时过境迁,李府里渐次有了些欢声笑语。
这日傍晚,元娘和张娘子在后罩房做绣活。
论理张娘子不该住在李家,只是几年前李蔚做了九品训导,四郎进县学,李家举家搬到宝应县,临行前与她们商议,村中多无赖,她母女二人单独生活多有不便,索性锁了宅子一同进城。
她母女应了,来城里依附李家过活。她家也有十几亩良田,赁给村民日常收租,并不沾李家分毫,只图个照应。
张娘子此时手里拿着一个白色裹肚,在元娘身上比来比去,问她要绣什么花。
元娘答道:“我如今守着孝呢,还是素净些,阿娘就拿那鸭卵青色的绣几道水纹罢。”
张娘子手上的针线慢下去,叹道:“过几日就是你十五岁生辰了,要是你父亲还活着,一定舍不得你早嫁,笄礼也当办得圆圆满满……”
话音未落,府里管衣裳鞋袜的周婆子笑着走进来说:“娘儿两个忙着呢?三郎刚得了几匹花缎,让人送进来,老安人要我请娘子和四娘过去挑呢。”
她母女两个忙道谢,起身穿过小院儿,从正房后廊下向东,又向前穿过东边耳房夹道,到了前头正房。
曹老安人坐在厅内,桌子上摆了厚厚一摞鲜亮的花缎,见她母女来了笑着让道:“快坐,看看三郎淘腾的这些个缎子,咱娘儿几个都挑一挑。”又叫丫头杏姐儿端上茶来。
三个人凑在一起看那缎子,只觉得花样新鲜,纹路繁复,匹匹绚丽光滑,摸上去又细密厚实。